每当下雪的日子,我就会想起一段往事,思绪就会随着漫天的雪花飞舞到那个逝去已久的年代。
那年我师范毕业,被分配到离城不远的一所中学任教。这在当时我的朋友们眼里,算得上老天爷的一种宠爱。那时的我,也时常惦记朋友们。他们的喜怒哀乐于我,是再体味不过的了。特别是一同下放过的知青们。
记得也是一个下雪天。上午,我坐在窗前备课,下面烤着火,眼睛不时望向窗外。雪还在不停的下,似乎越下越大,雪片像一团团棉花往下落,远处空旷的操场上是白茫茫的一遍,窗外的树枝上吊满了冰棍,寒气从四面漫进房里,我不时把身子裹紧。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我从思绪中惊醒,我忙打开门,一个雪人撞了进来,啊!是阿明。
阿明进来没吭声,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嘴里喘着寒冷的粗气。头发上,军大衣的毛领上全是雪,我很感意外,这是我们分别几年后的第一次见面,他当兵,我读书。我忙叫他坐,拿火让他暖身子。他不动,然后从嘴里挤出一句话:“走,陪我去个地方。”我忙收拾东西,穿好衣服跟他出了门。
冒着大雪我们来到校门口的马路上,他才告诉我要搭车去我们曾经下放过的地方。这时我完全明白了,他是要去寻找一个梦,一个曾让他魂牵梦绕的梦。我的心为之震憾,此刻只有我能读懂他的心情,看来他没有变,还是从前那个阿明。我们搭上短途班车向乡下驶去。看着车窗外的雪花,伴着车子的轰呜和摇晃,我的脑海里惭惭浮现出曾经为他快乐为他伤心的一幕幕情景……
四年前的一个深秋,我们一同下放到离城三十几里地的一个农场。他在我们县城,称得上是高干子弟,父亲是团级干部,但他全然没有一点官家子弟的气味,场里分房的时候,因房子不够,他主动提出我俩合住一个房。他个子比我高,长得结实又英俊,话语不多,一口混杂的普通话。我们很合得来,朝夕相处,人影不离。
那年月我们在场里是吃钵子饭,他总是不够,整天喊肚子饿,后来女知青们知道了,有意无意往他碗里添饭菜,他也不论,总是笑纳。久而久之,大家送了他一个“大肚将军”的诨号。
他在场里人缘关系很好,女知青们都很注意他,有事没事都叫他,。后来我发现,场里有个叫雪花的女知青对他很特别,常帮他端饭、洗衣服什么的,他对她也有点意思,只是在我面前嘴硬。雪花长得文静秀丽,不爱说话,皮肤很白,是晒不黑的那种。她的体质比一般女知青差,干起活来很吃力,但很要强,从不吭声。阿明每次看到雪花实在完不成活就去帮她,这在知青们眼里慢慢成为心照不宣的事。尽管他俩有那个意思了,但从不做得刺眼,大家也没疏远过他们,有时还有意无意凑合他们,逗他们开心,他俩也不计较。
记得有一次我们在地里挖猪饲料(一种灰萝卜)阿明一个劲喊肚子饿,大家逗他俩的乐,要雪花从身上弄点东西给阿明吃,雪花一个劲地抿着嘴笑,阿明从地上捡了一个很大的灰萝卜,说吃了这个你们怎么样?一个叫小青的女知青很熊地说,吃了她就到旁边的河里去洗个澡。这下大家来劲了,天已经很冷了。阿明二话没说,把灰萝卜削去皮就狼吞虎咽起来,大家打起巴掌笑,雪花把个白静的脸急得通红。眼看就要吃完了,小青也二话没说,转身就往河边跑……这一打赌,结果是小青病了,阿明伤了胃,雪花累得两边跑,大家也挨了场里的批评。
那段日子过得很开心。阿明再也不瞒他和雪花的事,我越来越喜欢他。快到过年放假了,我问阿明带不带雪花回家过年,阿明说不知家里怎样?我也不好多问。
那个春节只有几天假,我过得很忙碌,也没跟阿明他们联系。等放假结束回到场里,我发现阿明的情绪很低落,我问他怎么了?是不是跟雪花的事?他说家里坚决反对,嫌雪花的父母是教师。我心里很抱不平,还说是当干部的,怎么会是这样看人?我问阿明怎么办?他说不管家里的,只是怕雪花受不了,她知道家里的态度了。
一连几天雪花总是躲着阿明,我知道阿明很难过,便找到雪花,告诉她阿明这几天吃不好睡不香,阿明是真心的。看得出雪花的心里更难受,眼泪都流出来了。事后阿明跟雪花在一起,雪花总是强装笑脸。
这样过了不到一个月,场里突然接到上面的通知,说阿明要上部队当兵了。大家觉得有点蹊跷,只有雪花、阿明和我清楚,是他父母做的手脚。阿明临走前,场里开欢送会,雪花已病倒在床上了。我对阿明说:“你要跟雪花讲好才走,去了以后多给她写信。”阿明说:“知道。”
阿明走后,雪花强打起精神出工,大家劝她休息,她说一个人还难受些。她那本来瘦小的身体更加虚弱了,活像个林黛玉,谁也无法让她心情好起来,只希望阿明早日写信来。然而半年过去了,我们谁也没有收到阿明的信,也不知道阿明去的部队。雪花再也支撑不住了,一场大病,加上积郁成疾,终于悄然离我们而去了。临走前,她嘱托我们把她葬在场对面的山坡上……
想到这里,我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的阿明心里来气了,如果那时阿明有信来,雪花是不会那样的。雪花啊!你真傻!我恨不得给阿明一巴掌,替你出口气,然而这又有什么意义呢?到了农场边,我们下了车,然后沿着那条熟悉的山路向农场走去。
雪停了,路上很少遇见行人,只有一路长长的雪印。阿明还是不说话,低着头一个劲地往前走。到农场了,他转过身来问我雪花葬在哪里?我指着告诉他就在对面的山坡上。我们深一脚浅一脚走过去,在山坡上寻找了好一阵才发现雪花的墓碑。
阿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跪在碑前嚎啕大哭起来,我骂他是猫哭耗子假慈悲,为什么一去杳无音信?他伤心地大声辩解说不是这样的!我看得出他是真有自己的苦衷,然而那会是什么呢?等他把强忍的泪水流出来以后,我扶他起来,让他慢慢冷静下来,于是他开始向我诉说他离开场里后是怎么回事。
他说到部队以后他一连写了十几封信,给雪花,给我们,就是不见回信。他原以为是父亲的做法剌伤了大家,大家不理他了,便也甘领甘受了。谁知这次退伍回来,他在父亲(调地区工作了)的房里发现了所有寄出的信才明白了,是父亲跟邮电局打招呼,截断了他跟场里所有人的联系。他还打听到雪花死了,而且是因他而死的,他悲愤欲绝,一气之下离家出来了。
事情全都明白了,也全都无法挽回了。但它让我们永远记住这个时代及这个时代的事和人。不知是谁说过一句名言:悲剧是将美的东西毁灭给人看。雪花的死,不正是一个毁灭给人看的悲剧吗?她多么像这场飘飘洒洒的雪啊,来得那么美丽动人,去得那么悄然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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