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后头一回坐火车,栓子心情有点激动,上车好一阵了,他还在东张西望,满怀好奇。
火车已经超员,过道上都站满了人。幸好,栓子和父亲是在始发站上的车,买到了座位票。
暑热还没完全退去,气温高得出奇,即便打开车窗,绿皮车厢里依然如蒸笼般闷不透气。尽管车顶上的小吊扇使劲摇头,但吹出来的热风没有一丝凉意。焦躁的乘客都不愿多说话,用读书看报打发难熬的时光。
火车经过长沙站时,已是午夜时分,过道中站立的乘客慢慢坐了下去。身边的人或仰头张嘴,或低头歪脑,进入了梦乡。栓子觉得那些睡姿既滑稽又有趣。
父亲双手紧紧抱着褪了色的黄挎包,一刻也不敢放松——里面装着南方某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第一次坐车的好奇终究抵挡不住长时间坐车的疲倦,哐当哐当如催眠曲的车轮声,把栓子带进了梦乡。他梦见自己行走在连绵起伏的山峦中,依山而造的梯田层层叠叠,绿油油的水稻随山势飘逸出一条条美丽弧线。山坡上一群放牛娃开心地做着游戏,笑声如银铃般清脆悦耳。栓子正看得出神,突然,山冲里传来一声长长的呼唤:“崽崽哎,回来呷饭啦。”栓子正想跑过去,却被人摇醒了。
“查票。”摇醒他的乘务员向他伸出手。栓子拍拍父亲的肩膀:“爹,查票呢。”
父亲揉揉睡眼,急忙在身上翻来找去,慌乱中一时没能找到。乘务员有些不耐烦地说:“到底有冇买票嘛,冇买就补票噻。”乘务员浓浓的湖南口音,栓子听起来特别亲切。爹陪着笑脸说:“有的有的。让我想想放哪儿了。”突然激动地说:“夹在录取通知书里边哩。”
乘务员走后,周围的人又慢慢睡去。栓子却没有了睡意,他的思想还停留在刚才的梦里。这梦怎么会在山区呢?且那些梯田似曾相识,可自己的家乡明明是平原,从小看到的都是一望无际的麦田。那个呼唤的声音也非常奇怪,觉得耳熟却又无比遥远。
在列车不紧不慢的摇晃中,栓子又进入了半睡眠状态。不知过了多久,一串长长的叫卖声把他吵醒。“瓜子花生香烟槟榔啰。”是个中年女人的声音。这叫卖的语气和腔调,让栓子想起了刚才做的梦。他感到奇怪的是,梦中放牛娃土得掉渣的地方话他全都能听懂,而这位中年女人的口音与梦中的情形是那么融合。
中年女人在人群中小心翼翼地穿插前行,嘴里没有停止叫卖。栓子看着她清瘦的背影,出神地想着什么。
不久,女人折返回来了,嘴里喊的还是那句“瓜子花生香烟槟榔啰”。这次,栓子认真打量了她:四十多岁的年龄略显憔悴,晦暗的脸上满是沧桑印记,双眼流露出经历风霜后的无奈。左手挽个大竹篮,里面堆满了瓜子、花生、香烟、槟榔、小玩具等物品;右手拿着一张发黄的老照片,照片中是个三四岁的小男孩,肉嘟嘟的很可爱。
中年女人来到栓子身边,见没人理会她,接着往前走。当她即将消失在人群中时,栓子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循着她的背影而去。
来到两节车厢结合部,一位睡得正香的女人挡在过道中间,中年女人停了下来。她摇醒熟睡的女人说:“大妹子,你带着细伢子,可不能困着呢,小心坏人抱走细伢子哩。”
“哪有那么多的坏人啊。你卖你的东西,不要影响别人睡觉好不好。”坐在过道上的女人揉着眼显得极不耐烦。
“千万不可大意啊,坏人脸上不会写着字。”
“你的脸上不也没写字吗?咋就能证明你是好心呢?”
“大妹子你别不相信,我就吃过这样的亏。十四年前,就在这列火车上,我四岁的崽伢子被人抱走了。我天天在这车上转来转去,就是想找回儿子啊。可是奇迹并没有发生。喏,这就是我儿子的照片。”见对方一脸的不屑,她怏怏地走开了。
火车驶进一个小站,缓缓停了下来。列车员打开车门后,中年妇女收好照片下了车。栓子跟随到车门口,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昏暗的站台尽头。就在车门即将关上的那一刻,栓子转身向熟睡的父亲深鞠一躬,然后迅速冲下火车,朝着中年妇女消失的方向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