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姆,是我们当地的方言,也就是奶奶的意思。
我喜欢叫阿姆,也喜欢一直这么叫着。只因这两字珠玑发自胸腔,在我唇齿间来回游走了二十余年。
(二)
我家祖辈居住在离镇几公里远的一个小山村,房舍就坐落在几座连绵起伏的小山丘的山脚。村口,无甚迤逦风光的大江河;门前,也无甚潺潺呢喃的小溪流。只有远远一眼望去,养活了世世代代庄稼人的高低起伏的田垄,和一条不知踏印过多少岁月痕迹的绕村小路。算不得上是山清水秀,但也不至是穷山恶水。因为在我们村这群地地道道的庄稼人身上,可以明显感受到一种淳朴善良、谦卑可亲的乡土气息。俗话说:一方水土一方人。大概也就是这个意思了吧!
我的爷爷,是民国年间初期出生。那时旧中国的土地,大多都是在地主老爷们手里攥着。因此,作为一个旧社会的农民,命运基本都是相似的凄苦的。而爷爷的父辈们家境又非常单薄,并且地偏物穷,爷爷自然也就没念过书不识什么字,虽然会一些木工、竹编之类杂七杂八的小手艺,且在农闲时能卖掉一些精良的编织品赚取小钱。但终是因为为人木讷,不喜言笑,再加上旧时代一二十多年的战乱与灾害,捱过了三十多年的光棍生活才幸运的娶到了我的阿姆。
说是幸运,其实阿姆嫁给爷爷已是二嫁了。因为阿姆一嫁的丈夫,因一场疾病撇下她们母女俩去了。在那个饥荒苦难的年代里,一个丧夫的女人想要养活自己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更何况还要拉扯一个才几岁大的嗷嗷待哺的孩子。于是,在媒人几次好意的撮合下,阿姆便带着年幼的姑姑改嫁给了木讷的爷爷。
阿姆的虚岁比爷爷小两岁,娘家是在一个更偏远的穷山沟。小时候就已经吃尽了穷苦人的苦头,更没有念过书,又经历了那个时代特有的产物——裹小脚。所以阿姆的身形,直到现在都还是小巧、瘦削,给人一种羸弱的感觉。以至于小时候的我们,总爱追问“阿姆的脚为什么这么小、身体为什么这么瘦弱”;稍大一点了,又喜欢缠着阿姆问“裹小脚痛不痛啊,以及为什么要裹自己的小脚呢”之类稚嫩而且愤愤难平的问题。
阿姆刚嫁给爷爷时,全国解放业已四五年了。只是那时的新中国,刚刚历经完军阀混战、八年抗战、四年内战的战争洗礼,已经是人丁稀薄、物资短缺,一切都百废待兴。于是,为了建设美好的新中国,全国各地都在积极响应并实施着新政府的各类口号、计划以及政策。其中,以毛主席的“人多力量大”的口号最为响亮的。因此,在毛主席这一轰轰烈烈的造人计划下,几年光景,阿姆和爷爷便陆续有了两个我未曾谋面、不幸夭折的姑姑,以及伯伯、爸爸、叔叔他们三个,再加上已经十来岁的大姑,也算是人多力量大了。只是令人惋惜的是——因为解放初期的大跃进和三年自然灾害,阿姆没能抚养大那两个夭折的小姑姑。以致后来,每每阿姆一念叨此事时,总是会神情黯淡、一阵恍惚,并且会哽咽着说一些“如果这两个孩子现在还活着,该怎样怎样,以及是我对不住她们 ’之类伤心难过的话语。
年轻时的阿姆一直是个要强的女人,而娶亲后的爷爷依旧还是不喜言笑的木讷性子,以致小时的叔伯们都不肯亲近他。阿姆便一个人持家、带孩子,之后再和爷爷一起出工、收工,起早贪黑的撑着这个家。有时,为了能让瘦小的孩子们吃饱点,阿姆宁愿自己挨着饿也要省出来留给孩子;孩子们生病感冒了,阿姆便火急火燎的背着她们去看山村蹩脚的郎中大夫;孩子们与别家的孩子有了争执、受欺负了,阿姆也会不依不饶找别家的理论,该给自己孩子道歉的道歉,该严厉打骂自己孩子的严厉打骂……
多少个这样清清苦苦的日子过去了,在阿姆含辛茹苦地拉扯以及和爷爷勤勤劳劳地耕作下,才相继有了大姑的一家子、大伯的一家子、爸爸的一家子以及叔叔的一家子。别人总说:“时光荏苒,光阴似箭”什么的。 我不知在阿姆的眼里,时间是个什么样子?或许,就是看着自己的孩子们一个个长大、成家立业,孙子们的相继降临这个世上,又亲自一把屎一把尿地将孙子们健健康康的呵护长大。而自己,却在岁月无形的残酷侵蚀下,背变得越来越弯越驼,身体变得越来越干枯、衰弱,手掌和脸额变得越来越苍老、斑驳……
(三)
我十二岁那年,阿姆已经是个年逾七十的老人了。不争气的爸爸,却因一场车祸而让全家负债累累、举家困顿。就连自己的大腿和背部受伤了也无钱治愈,只得无奈的半治疗半察看。而为了还清车祸所欠下的债务以及承担家里以后的生活,爸妈商量着——只有外出南下打工挣钱,留下了正上五年级年幼的我和上初一的哥哥交由阿姆抚养,每月除还债外,剩余便寄来为数不多的生活费。
仍记得,在爸妈外出南下刚不久的那段日子,家里总会有伤患者的家属上门来索要医疗费。可那时的家中,确实已没有什么能够变卖或偿还的了,就连爸妈辛辛苦苦喂养了几近一年的那头本地猪也已早被赶走抵债了。万般无奈下,阿姆只好和外婆拖着她们年迈的身子,去周边邻里的村人家里向一些好心、善心人募款。虽然,她们每次募回来的总数不是很多,但阿姆一路上总是感激涕零地念叨着他们慷慨解囊的帮助;另外还拿出一个小本子,要求我记下她所说出的名字和钱数。
只是那时的我,不知是因为年纪太小,还是因为不太明白灾难意味着什么,以至于连爸妈南下离去时的场景和阿姆念叨的那些好心人的人名也不记得了。而且在某些时候,看着阿姆在自己身旁兀自伤心擦泪,自己却不知如何去安慰和帮助阿姆,只是眼睁睁地看着阿姆流泪了,心里感到一阵阵的害怕和无助。
爸妈南下后,阿姆便悉心照料着我们的起居、生活。可能是那时农村的孩子,都比较喜欢贪玩、调皮吧。因为那时的我,每次和伙伴们一起玩耍时,总要天黑尽兴后,等到阿姆站在村前的土坡前一声一声大喊着我的名字,才会欣欣然地回家。而到家后,阿姆早已放好了澡盆,倒好了温水,招呼着我们换衣、洗澡,忙这忙那。
晚上,在不太明亮的电灯下,我和哥哥在一张四方的木桌上,做着作业。阿姆则坐在一旁缝缝补补,拾掇着她的大小的家务事,并且还监督着我们不安分的主动,譬如拌嘴、偷懒等。时而,阿姆也会停下她手里的活计,面带忧虑地唠叨上一两句:“这个月,你们爸妈的生活费还没寄回来,你们哥俩已经好久都没吃上猪肉了……”
因此,直到现在,我每每想起那一幕来,眼前都是温馨一片。不过,小时候的我应该是比较聪明的吧!因为在昏黄的灯光下,我完成作业的速度总是很快,很快。尽管阿姆总说,下午不好好做作业,晚上不知要浪费她多少的电费;但每当我一拿回那些大红的奖状时,她总说缴纳的那些电费还好没有白白的浪费。
(四)
不知是因为时代的气息吹散的太慢,还是我们的山村太过贫穷和落后。对于我们这些土生土长的农村娃子来说,从不知道六年级的升学考试将意味着什么。就算结果是我以两分之差没能考上市重点中学,我也没有半点挫败和懊恼的感觉,就连脸上偶尔流露出来的那一丝惋惜,也是一闪而过。自然,从未外出过的阿姆也没念叨什么,只是反复说着我要是能再多考两分就好了。直至初一报名那天,阿姆给我拿了报名费,送我出了村头,并且特意嘱咐我:问清所交的学费是多少钱,以便她心里好有一个钱数的大概。于是,我便心安理得的去镇中学填了表,交了报名费。
虽然此前的暑假期间,远在深圳的爸妈曾托付镇上的大伯,希望他能帮我联系到市里一家私立中学就读,但终因志愿没有填报那所学校而需额外另交八百块钱的费用而作罢。 可是,却在我报名回来的当天晚上,大伯却急急忙忙的从镇上来到家中。当时,阿姆正在准备着猪食,我在院子里洗澡。大伯一进门,阿姆招呼着他坐下后,询问大伯有什么事请。大伯便跟阿姆说,他所联系的学校经过协商同意让我去就读,不过还是要多交五百块钱,我的爸妈已经同意了,来听听阿姆的意思如何。阿姆一听,觉着能去市里读书长长见识,这是好事,当下就同意了。于是大伯便吩咐我在今晚就收拾好东西,明早和他一起去市里的私立中学报名就读。
我当时惶恐惊慌得不知所措,傻傻地看着一旁忙碌的阿姆,一边替我收拾着衣服、行李,一边嘴里唠叨着“什么城里不比家里、不要受欺负、不要想家、要自己好好照顾自己……”之类的话。那一夜,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何时才睡下的,只是一直呆呆的睁着眼不敢入睡,生怕这一夜就要过完了。醒来时,耳边依旧是阿姆如常喊吃早饭的叫唤,可我却怎么也不肯下床。因为在我从小到大的意识里,我从未想过要离开这儿、离开亲爱的阿姆,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独自生活与学习。最后,还是阿姆好劝苦劝,我才勉强地扒了两三口饭,一百个不情愿的和阿姆奔了去镇上的路。
到了学校,一切安排妥当之后,陪送我的大伯便回家去了。而我,也没有去送大伯离开,只是呆呆的坐在宿舍里,一心想着在家和阿姆一起生活的日子,想着想着,眼角就有种微酸微酸的东西想流了出来。在学校的那一晚,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睡下的,第二天又是怎么过完的;只是放学后看到班上的那些女生,在教室里啜啜泣泣。我便又觉着自己的眼睛有些湿湿润润,那些微酸的东西又不知不觉流下了眼眶,心中一阵阵莫名的惶恐。
当时,我的心里只想着阿姆,只想回去,回到阿姆身边。我不知自己哪来那么大的勇气,只在心里不断地怂恿着自己回去、回去。可那时,是我第一次远出坐车进城,并且是在大伯的陪同下,哪里认得路,竟然也跌跌撞撞到了车站,也坐对了车。一路的呼啸,载着一路的心事。到家后,天已然黑了。阿姆正坐在院子里乘凉,而我却像一个幽灵一样冒了出来,吓得阿姆疼惜得直喊呸呸。
阿姆把我安抚好后,给我下了一碗面,煮了一个荷包蛋。然后便催促着我去睡觉,大概是疼惜我第一次去那么远的市里,回来路上受了很多累。那一晚我睡得特别的踏实,因为有阿姆在身边陪着。尽管第二天,阿姆一大早就把叫起来吃了早饭,说不能耽误了上课,要送我去镇上大伯那,并且嘱咐我可以在周六日回家。我还是跟在阿姆的身后到了车站,依依不舍的和阿姆告了别,再次坐上去往市里的班车……
此后的日子,我的学生生涯便在市里的学校和家之间渡过。虽然每次节假日在家呆的时间不是很长,但是每次一回到家,阿姆总会煮个荷包蛋给我,又总担心我不够吃。就连大姑来看望她时带的水果,阿姆也要留着,等着我节假日回去。因为在阿姆的心里,总是牵挂着我在学校里,吃的不够好,睡得不够好,还会不会受别人的欺负。而且,每次在我返校的时候,无论风雨,阿姆都会一直送我到镇上车站,亲自送我上车离去,她才安心走回家去。
所以!直到现在,我的脑海里,都能很清晰地、很清晰地记得阿姆送我时的所有场景——在一条山势绵延跌宕、山谷幽深隧长的毛马路和杂草丛生的小路上,一个背着书包的十几岁小孩和一个年逾七十的老人,一前一后地行走着;老人的手中拄着一根木棍,背微驼,鬓发稀白,上坡时微喘着气,下坡时小心的迈着步;空旷的空气中,还时不时的传来一两声慈爱的吆喝:注意看车、不要摔着了、走慢一点慢一点……
就这样在阿姆日复一日的呵护和关爱下,我上完了初中,又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市重点高中,最后考上了大学。
(五)
如今,我已然二十又三了,大学第四年,正面临着毕业就业的人生难题。而守候了我们两代人的阿姆,依旧在那贫穷的小山村里守候着第三代人。只是阿姆的脸面更苍老了,手脚更瘦嶙了,后背更拱驼了。
人总说:血浓于水,一辈子不变的是永恒的亲情。可是,面对着我那日渐消瘦去的年逾八十五的阿姆啊,我该如何去感恩她那永远也偿还不了的亲情呐!我的阿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