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坪垅里好大丘,三年两不收。”这条农谚,真是状尽了托坪这个米粮乡的优劣。
走出武冈城东门,只须一个小时的路程,你就会见到一片一眼望不到边的绿色田畴,三面青山环抱,一面碧水相绕,谁都会赞:好一处富饶之乡!它确是小城一个重要粮仓。只是这片丰腴美丽的土地,过分依恋于老天爷的滋养。只要二十天来不下雨,田里会断水;三十天不下雨,田土就会冒青烟;四十天不下雨,就会禾苗枯萎开白坼,造成颗粒无收。
救急的希望在绕南而过的资江。
那时资江水源丰富。上游无水库,且溪流、小港多;地下水又充足,特别是那条自高山峻岭间奔腾而来的威溪河,终年饱满丰盈地流入资江。任怎么干旱,也是有足够水源供给托坪田凼的。遗憾的是流经托坪这段河床过低,河水难于直接引入。要用资江水灌田,只能在河床较高的上游筑坝。那时武冈没有公路,物资交流靠水运,资江实际是小城的经济生命线。筑坝会切断这条生命线,怎么使得?只能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让水运为农田暂时让让路,临时筑坝,应十天半月的急。这办法不知是哪年哪月聪明的祖先们想出来的?反正年月久远,已成成例,一当危急时刻,就在七里桥和白园里之间的高河床处修筑临时水坝。这地方,人们习惯地叫它托坪坝。
四十年代初,战争灾难还未直接袭击武冈,其它灾难,却已先期而至。在我稍知点事的四二、四三、四四这些年里,火灾、虫灾、旱灾不断袭来,哪年也没停过。资江河上,也就年年竖起托坪坝。时年八、九岁的我,也得机会,随托坪的孩子们一道,到筑坝工地上看过两回热闹,目睹过修坝的激烈、亢奋的劳动场面。
那真是一种高度协作而紧张的劳动!
筑坝的主要材料——楠竹,是早就备好了的;对五百多米宽的河面地段,也早就按村、组分好了任务。各家各户集合而来的几百劳力,一大早来到工地后,就各执其事地繁忙劳作起来。有的破篾编织“猪栏座”——一种一丈多高、澡盆般粗的竹笼;有的从河里捡卵石,在四面堆成无数大石堆;有的在河滩草地上铲草皮,垒成若干长长的草皮墙。这些工作结束后,会轻松地休息片刻:让大家抽烟的抽烟,打盹的打盹,喝水的喝水……艳阳暖暖地照,河水哗哗地流,人们嘻嘻地谈笑,好一幅轻松、和谐的闲趣图!
待三两袋烟工夫过罢,骤然哨声响起,谈笑戛然停止,人们迅速相聚成堆,由各自的领头人一一细作交代。之后,哨声又响,见一队人将“猪栏座子”搬入河中,拦河排成长队,并顶着急流将它们固定连接在一起。这时候,又是一阵哨声。随着哨声,静候在河滩上的人,争先恐后剥下身上的衣裤,一个个赤裸着。天是那么高,地是那么阔。蓝天上没有一丝云彩,两边岸上也没有别的行人。这完全是一个赤条条的男子汉的世界。就在这一瞬间,急剧的锣声压过哗哗的流水声。随着锣声,所有的人都硼硼扑向河心。
一场争分夺秒的激烈战斗展开了!搬卵石的,像传递带似的将一筐筐卵石倒进“猪栏座”。快,快,要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快!这是在与河水抗争,这是以人力煞住河水肆流威风之争。为了不叫河水推走一块卵石,让卵石快快聚集成一种强大的阻力,不容许倒石之人有片刻的缓慢与懈惰。锣声越来越急促,急促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投石也越来越快速,快得恨不得连同自己也一道倒进去……整个河道,上下天空,响彻一曲锣响、人喊、水喧的高昂交响乐。
最激烈的十来分钟过去后,河水很快变小了,可锣声却在加剧。原来另一队搬运草皮的队伍,开始了与河水进行同样激烈的博斗。他们一个个几乎全是潜水战斗:拼命地将一块块草皮,挨着“猪栏座”踩下去,踩下去……在“猪栏座”那面深水处,砌成一道与“猪栏座”同样高的宽宽的内墙。
河水被完全切断了,河道露出一片湿漉漉的青底。这时,锣声止了,而另一个高潮又出现了。那是前来观战的百十号孩子,也赤裸着扑向干涸的河床,追捉逃窜的鱼虾。河鳅、沙鳖、河虾多的是,它们在蹦在跳,可我追扑得上气不接下气,也捉不到一条。农家孩子有经验,早早准备了一块扁石,见到就砸。砸一下,得一条;砸一下,得一条。没多久,将一条早准备好了的柳条儿串成一长串。
然而,在托坪作田最辛劳的还不是筑坝,而是给田灌水。坝筑好了,河水顺水渠历五华里之遥,流到了托坪,再转流到田垅间大大小小的水圳。这时,有上万亩的田地在焦渴地期待甘霖般的河水。田有前有后,地有高有低,所需有急有缓,有多有少。急要的急不来,需多的多不了。大家都是应急,大家都要靠稻田吃饭。要做到不争水,不抢水,全凭诚信、自重约束。放水的先后,由抓阄判定;用水量的多少,按田亩大小摊分;放水的时间,没钟表掌握,靠的是土办法——用燃香火的尺寸来估测。如果是放水田,那自然轻松点,只须守着香火守着本份就行了;但多数不是放水田,水流进小圳后,还要经水车提水才能进田。一递水车水能进田算万幸,有的须两、三递水车,才能将水车进田里。总是要忙个手忙脚乱的,稍迟一会,水没车足,香火过寸了,对不起,该轮到别人用水了。没法子,你只能看着自己的田挨干。
还有为水差点要流血的危险事。四三年干得历害,好容易才把坝筑好,正忙着放水的节骨眼上,撑来了几艘货船,由披黄褂子的枪兵押着,说运的是十万火急的军火——天晓得是不是军火,说不准是哪个贪官污吏的走私货哩!——他们要挖坝进城。老天爷,挖坝不就是挖托坪民众的命吗?于是,满垅一片急锣声,群群梭镖、鸟铳、耙棍、马刀的农民,一齐奔向托坪坝,与押船的兵丁,在坝边的沙滩上对峙着。一边声言:若不让挖坝就用机枪扫;一边也不示弱,说谁要挖坝就用马刀砍。双方都不肯退让,就这么对峙着,对峙着。那一天,在托坪四、五平方里的蓝天上,不见升起一缕炊烟。谁家都有壮实男人在坝上,哪家屋里的老人、女人都是坐立不安。不过,那回机枪确是响过,但是朝天放的。农友手里的马刀也是挥动过的,只是没朝人脑壳上砍。天知道是什么人物的斡旋,终于在没酿成流血事件的前提下,坝没挖,船过了,事件平息了。
这一年的托坪坝,还将商务印书馆和中华书局从上海疏散来的十多船书拦在坝下。他们是文化商人,虽有财势,但能悯民。双方很快就协商好了,船不过坝,将书卸在附近的“南天庙”里。南天庙很闻名,它建筑优美、宽敞,特别是每年都要请最好的祁戏班子唱上半月、二十天,是小城民众冬闲的文化福地,现在又成了极富有的书库。其时被日本飞机逼到我家来的几个成天寻书读的高中、大学生表哥,突发了上南天庙偷书看的灵感,以“窃书不算贼”的理由,约我同行。我的任务是在墙外放哨,见有人来就抛石子发讯号。就这样偷回了两背篓书,都是他们认为极难得的好书。我放哨有功,也得到一册《鲁宾生飘流记》和一套《三国演义》。这都是在我来极难读的书,看到书就脑壳皮发麻,表哥们却说再没有比这更浅近的书了。这话使我产生一种浅薄至极的羞愧感,促我燃起强烈的要读的愿望。果然终于将它们似懂非懂地翻完了。《鲁宾生飘流记》给了我一脑门糊里糊涂的想象,而《三国演义》让我记住了刘、关、张、赵、孔明的名字外,还记着“取尔首级,如探囊取物”、“龙岂池中物,乘雷欲上天”两句话,并用来保护过自己。头一句是我和小伙伴们取闹时的口头语;后一句则在应对表哥们的嘲笑时用过一回。那时我特喜欢画画,而且发表欲强,常用木炭在板壁上涂鸦,表哥们自然看不起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在上面批了嘲笑我的话,我羞愧不过,无师自通地憋出了“龙岂池中物,乘雷欲上天”这句话,并也把它写在壁上。这回居然起了作用,从此表哥们不再嘲笑过我。可叹自己太不争气,纯然放一通大炮,六十多年过去了,现在连一片树叶子也画不像。
我的这一段读书表现,被细心的爷爷注意到了。一天,他拿了一本木刻版《三字经》,将我唤到面前,说要给我讲《三字经》,一天讲两句,每天讲一次。我口里答应着,心里直觉好笑。爷爷是老糊涂了,一天讲两句,明明白白的六个字,有什么讲头?我哪晓爷爷年轻时是饱读经书的。他生于光绪五年,苦读到二十多岁,正想考个功名,不想科举废除,只得教家馆,课儿郎。正不得意时,西风东渐,生意人吃香,他领着哥哥和弟弟,弃儒从商,在头堂上开了一爿杀猪、蒸酒、磨豆腐的槽坊铺,不想生意极旺,三兄弟发了财,便移居城里,成了城里人。这一回,他是要把沤在肚子里几十年的经书,在我面前展示一下。果然是每天讲两句,一共六个字,可每次都是讲一个多小时。这时我才明白,原来表面看来简简单单的《三字经》,其中包含着许多典故,知识丰富得很,简直就是一部简明中国通史。这引起我从此对此类古书的肃然起敬。
或许是一种缘分吧,在我三十一岁那一年,竟然又参加修建了一回托坪坝。只不过这回筑的不是临时坝,而是修建一座长年稳固的石坝,还有了个“兴安堰”的新名。
那是“文革”初期,我被作为“黑作家”批斗了几场之后,就遣送到托坪“管制劳动”。我本生长在城里,托坪只是祖上的老家,不是逃日本,我是不会有机会去那里的。那里没有我的直系亲属,一个人去了,连个吃饭的地方都没有,只是给生产队增加了个负担。队里的基层干部和主要劳动力,又都是我少年时代一道上山放过牛、下河摸过鱼、草坪里放过风筝的好朋友,他们没有心思,也没有理由下狠心来“管制”我。正不知拿我怎么办才好,“兴安堰”工地来催要劳动力,于是在长者的建议下,生产队把我派了去。临行时大队书记对我说:“老师,你去那里好,有现饭吃,还不用交饭钱!又离城里近,看堂客也容易(他还不知道我怀有身孕的老婆也去了县园艺场劳改)。”说这话时,他眼睛一直没看我,只盯着地上。
到工地上一看,我真吓了一跳:原来我们的任务是拆城墙。不知是谁出了这样的馊主意,也不知又是谁大胆的作出这样的决策?要用从城墙上拆下来的巨石,斩断五百多米宽的资江河面,筑成永古千秋的大石坝,一来灌溉易遭干旱的托坪田凼,二来可以在头堂上修座小型水力发电站,让公社来个电气化。那真是特殊年代下的“人民公社”“一大二公”的大体现呀!只要符合一时的政治要求,符合某位长官的意志,就可以不顾头本,不问整体利益,不惜人力物力地干。试想想,毁千年古城墙,切断小城航运线,在一般情况下能办得到吗?这当儿,我内心里突然浮动在挨批斗、在被放逐农村时都不曾有过的负罪感。一种参与拆千年古城墙,参与抬运走千年城墙古石的负罪感。负有保护古文物责任的县文化馆(当时县里还没设专门的文物管理机构)还是在尽职的。我见到文化馆的美术干部陈坚同志不断地到城墙边来。他一手拿铁皮喇叭筒,一手提写着省级文物保护公文的纸牌,对拆城墙的我们劝说、宣讲。但我们都是干苦力活的,别的管不着。尽管他喊得唇干口燥,也没谁理会,还是闷头拆。我和老陈是老熟人,他也明白我在那里的身分,几次眼光相碰,也就很快尴尬地躲开了。
很快城墙被拆开了两丈宽的缺口,搬运成了主要任务。搬运的方式是多样的,一、两百斤一块的两人抬;三几百斤一块的“开秤”——就是三个人,两前一后地,像称大秤一样地抬着走;再重一点的,就四人、八人抬;上千斤的,便用粗大的老树蔸做成的滑杠拖,先将巨石移上滑杠,然后由十多二十人喊着号子一步步地拖着走。我常常参加“开称”,一个人抬后面。城里人见了,都夸我好力气,一个人当两个人的力;熟人见了,同情我,怨队里这么不讲情面,专让我做苦重工;妻子听说了,挑机会偷偷溜出来看我,瞅着粗实的抬杠压着肩膀的我哭,也以为我是一个人负着两个人的重量。其实这都是误解。让我一个人抬后杠,是农民兄弟对我的关照,压在我肩上的重量是较轻的。因为前面两个的抬杠短,直接负着石块的重量,后面的抬杠长,所受的重量反轻些。抬后杠的主要要脚步稳,要步子不歪,我是当兵出身,迈步受过专门的训练,脚步的稳实让农民兄弟愿意让我抬后杠。
小城的古城墙就是这么开始拆烂的。整个“兴安堰”的用石,给城墙大约开了近百米的缺口,那是渠水汇入资江的洞庭桥附近,也是渠流过的地方,所以如不仔细审察,总体上还不会有古城墙遭破坏的感觉。但它开了一个难逃罪责的坏头,给以后带来了接二连三的肆无忌惮的大拆。修水库拆,建桥拆,修公路拆,单位建楼拆,甚至个人修房也拆,没几年,就将一座巍巍都梁古城夷为平地了。无论怎么说,这就是对历史的犯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