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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不平静地欢乐之夜

鲁之洛 2009-06-24 11:25 4

张彬按照三结合研究小组提出的设想,画完老虎跳施工草图最后一笔的时候,天色已昏暗下来了。他如释重负地在冻僵的手指上呵了几口气,愉快地搓了搓手,然后扯了一下拉线开关,——电灯没有亮,营部的小发电站还没有送电。

他把椅子向木格窗口挪了挪,就着从窗纸上透过来的灰色的光亮,将草图浏览了一遍,然后又揉了揉眼睛,用手指点着,对几处重要地方作了细致的审查。没有发现什么误差,他才怀着愉快的心情,将身子仰在椅背上打了个呵欠,轻松地抽燃一支烟,一边抽着,一边忙着卷图纸。他是那样匆忙,摆在桌上的东西又是那么零乱,以致那抖动着的图纸推倒了一个胶水瓶,弄翻了代作烟灰盒的肥皂盒盖,把桌子上、图纸上撒满了烟灰。他赶忙将图纸拿起抖了几下,用一只衣袖轻轻拂拭了一下,然后卷好,走出门去。

“哪里去?”在寨口边碰到他的营部秘书问。

“去红星民兵连!“张彬边走边回答。

“天都黑了,还去?”

张彬晃着手里的图纸,说:“要研究这个,是急事呀!”

“真行!”秘书竖着大拇指,“我们张技术员真是与工农群众相结合呀!”

这些日子来,张彬思想上的确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开始热爱战斗的生活,开始热爱充满战斗生活的红星民兵连了。他对这个连队已经不是“客人”了,而是以主人翁的态度在这个连队参加战斗的。这个变化来得这么快,连他自己也感到惊异。六年前,他从铁道学院毕业,被分配在铁路工程单位做实习生,他跟着自己的工程师屁股后面转,工程师叫他怎么干,他就怎么干,那段时间,他学会了一个坚定不移的“原则”:按图施工,不担风险。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风暴,冲破他所遵循的旧“原则”,洗涤着他的灵魂。他开始懂得必须走一条与工农相结合,为革命而施工的新路。这条路应该怎样开始走,怎么走下去呢?他想了很多,却找不到现成的答案。然而,在老虎跳的施工中,他在路明的帮助下,开始走着这样一条新路了。他跟路明、赵勇、洪大伯、艾师傅他们在一起,跟红星民兵连的民兵们在一起,就觉得充实,就产生了强烈的战斗激情。他觉得群众智慧的火花,正在自己的心灵里放着光彩;群众的革命激情,正在自己的血管里注送着力量。于是,他不怕个人承担责任了,他敢于违抗错误的决定了,他乐于经历艰辛了,也就十分自然地埋头做着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情了。

当张彬迎着刮得鼻尖麻辣辣痛的山风,走完四里坑坑洼洼的田埂路,来到柳寨的时候,天已黑了好一阵。他看到连部窗口亮着灯光,喊了一声:“指导员!”就推门走了进去。

屋里没有人,桌上的马灯灯芯是拨下去的,他坐在桌边,把灯拨亮,看到灯光下摆着一本红塑料封皮的《毛主席的五篇哲学著作》,书页是打开的,那用红色铅笔划着着重号的一段话,十分惹目地映入他的眼帘:

……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我们希望一切同我们共同奋斗的人能够勇敢地负起责任,克服困难,不怕挫折,不要怕有人议论讥笑,也不要怕向我们共产党人提批评建议。“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我们在为社会主义共产主义而斗争的时候,必须有这种大无畏的精神。

这闪光的思想,这火一般地言词,一下把张彬的心胸照亮了,把张彬的激情点燃了。他想起刚才还在这里认真学习毛主席著作的路明,不正是照着这闪光的思想战斗,照着这火一般的言词行动的吗?这时,路明在老虎跳大塌方中抢险救人,在分指挥部党委会议室里据理辩论,在烂泥冲工地上拒不执行错误的“撤兵命令”,在连部门口揭穿阶级敌人生非闹事等行动,像一个个电影镜头似的在张彬脑海中闪过。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是毛泽东思想给了路明勇气、力量和智慧呀!”他激动地抬起头,眼光落在路明床头上那张油画上。那映在明亮的灯光下的英雄形象,使他感到多么亲切啊!他越看越觉得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面似的:眼睛也是这么炯炯有神,脸膛也是这么饱满、红润,嘴唇也是这么坚毅、厚实……这不就是路明同志吗?当然,张彬是知道的,这是张宣传画,并不是路明的画像。但这有什么关系呢?他们不是有着同样的思想,同样的精神境界,同样的从事着保卫伟大社会主义祖国的神圣事业吗?

他这样想着,手里掂量着那个图纸卷,越发想快一点找到路明。可是路明到哪里去了呢?猛然他想起今晚红星民兵连和柳寨生产队的社员,将联合举行斗争那个富农分子的对敌斗争会和联欢晚会。他当即拨熄小灯,掩上门,就朝晒谷坪跑。

待张彬跑到热热闹闹的晒谷坪时,那里已结束对敌斗争会,正在进行军民联欢晚会了。

晒谷坪被两盏吱吱尖叫的汽灯照得雪亮。在那用四只扮禾桶翻转来,架上木板搭成的简单舞台上,几个侗家伢子、妹子,正在表演着活泼、热烈的侗族歌舞。伢子头上盘着又高又大的头帕,吹着八音芦笙,一会跳,一会吹;妹子那用红、绿头绳扎着的大辫子,沿着白色的头帕盘在头上,穿着素净的镶着几层花边的对襟圆领上衣,系着百摺裙,载歌载舞。芦笙的声音沉著、悠远,妹子的歌声嘹亮、热烈。妹子每舞唱一段之后,大家就和着,热烈地呼喊着:“约拿约拿彭省吓来咳!约拿约拿彭省吓来咳——”真是别有风味!

张彬虽不懂侗语,也不懂艺术,但他听得出这热烈的歌舞是在歌颂伟大的党,歌颂伟大的领袖毛主席,歌颂九大团结、胜利的路线。他会神地看完歌舞之后,就绕着人群外围,在那一片戴着各色帽子,盘着各色头帕的人脑壳里寻找着路明。他正走着,猛然觉得衣襟被人拉了一下,一看,是虎伢子。小伙子压低声音向他打招呼:

“技术员,这有个好位置,来这里坐!”

“我不坐!”

“来嘛,两个合一条凳,松得很哩。”

有人提意见了:“莫作声罗,好好听嘛!”

张彬这才注意到汽灯耀眼的舞台上,站着一个亮眼、长睫毛的苗条姑娘,她穿着红衣蓝裤,脸颊上的两个笑涡里,荡漾着青春的欢乐。张彬认出那是郑小红。她正在清唱革命样板戏《红灯记》中铁梅的唱段:“都有一颗红亮的心”。那圆润、激越的唱腔,把铁梅热爱革命的感情,坚强的斗争意志,十分动人地传给了观众。随着最后一个字落音,热烈的掌声响起来了。有人还大声地喊:

“欢迎再来一个!”

“欢迎!——”

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郑小红又轻盈地走到台前,向观众敬了礼,又唱了《我们是铁建工地上的女民兵》。

在一阵热烈的掌声中,两个手里拿着翠绿树叶的侗族伢子,走到舞台面前来了。他俩各摘了一片树叶,放在嘴唇上吹奏着《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等革命歌曲。张彬知道,这是侗族青年最擅长的吹木叶。他很想再听听,但研究施工草图的事,使他非得找路明不可了。他正准备走,虎伢子又拉住他,说:

“再看一会吧,下面就是石小明的数来宝:《我爱炊事员》。是他自编自演的,这家伙有一套,生动得很!”

张彬没能满足虎伢子的推荐,他遗憾地说:“我要找指导员去!”

有个民兵说:“指导员表演节目之后,就回连部去了!”

张彬感到很新奇:“指导员也表演了节目。”

虎伢子说:“你没看到?他唱的是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共产党时刻听从党召唤’那段。”

一个民兵羡慕地说:“他唱得真好,那神态就像杨子荣一样……”

张彬来不及听完,就匆匆地向连部走去。正走着,迎面走来一个人,向他喊:

“是老张吗?”

“是我,哎呀!指导员,我到处找你!”

路明走上来,握着张彬的手,说:“我也正找你哩。刚才还给营部挂电话寻你,营部秘书说你早来了,我想你一定是到晒谷坪找我去了……”

张彬说:“我先到连部找你,你不在,就到晒谷坪来了。唉,可惜迟了一步,没听到你的精彩演唱!”

“嗨,你别瞎捧场啦,我会唱什么!学唱革命样板戏嘛,就大着胆子带个头。怎么样,施工草图画好了吧?”

“画好了,这不是找你审查来了!”

“嗨,一起商量嘛。”

于是,他俩激动地携着手,回到连部,在马灯光下,张彬正要展开草图,路明赶忙拉着说:

“先谈点新想法,再看草图。”

张彬见路明精神十分昂扬,心情特别愉快,知道他又有了好主意,就将草图搁在桌边,高兴地说:“好呀,八成你又有什么新点子了!”

路明兴奋地打着手势说:“刚才跟艾师傅、石师傅一块商量了一下,为了加快工程,又不影响边坡基础,准备采用‘峒室爆破’;同时,为了减轻边坡压力,就采用劈台阶的办法来减载。你看这样行不行?”

张彬听了,没有作声,抿着嘴“嘿嘿”笑了一阵之后,说了声:“你看!”便抓起桌边的草图,“哗”地抖开在路明面前。

路明接过草图,就着明亮的风雨马灯仔细地看着。猛然他抬起头来,伸出一只有力的手攥住张彬的胳膊摇了摇,高兴地说:“老张呀,我们都想到一个点子上来啦!”

张彬兴奋得红了脸,说:“我也是从同志们讨论的意见中概括出来的。”

路明一挽衣袖,兴致勃勃地说:“今晚来个夜战,争取明天上报,等会艾师傅、石师傅就会来的!”

“行呀,行呀!”张彬连忙应着。他被路明的激情感染了,他对面前这位年轻的民兵连指导员、退伍军人充满了钦佩的感情。此刻,他还不知道路明是被许副指挥长宣布停了职的,要是知道了,这种钦佩感情也许还要增加十倍、百倍哩!

正说着,只听得门外一声喊:“为啥子把我们老头忘了!”随着艾师傅、石师傅手拉手地推门进来了。

张彬笑着说:“哪能忘掉老将?刚才路明同志还说您俩会来哩。”

艾师傅看着神采奕奕,铁塔也似地站在面前的路明,被这个年轻共产党员的斗争精神感动了。他激情地抱着路明那宽阔的肩膀,摇动着,说:“同志呀,你真是铁打钢铸的人啦!”

路明深沉地紧紧攥了攥艾师傅的手,说:“怎么样,开始干吧!”

接着,他爽朗地笑着,给两位老工人端来一条板凳,又拨了一下马灯,只见灯花飞溅,光焰骤然更亮了。

…………

路明他们正在讨论研究施工草图的时候,坐在晒谷坪里观看文艺演出的高福业正在心神不定。他身子坐在那里,眼睛瞅着舞台,只觉得耳边嗡嗡响,眼前影影绰绰有人活动,但究竟唱了些什么,演了些什么,他根本说不清楚。

一想起刚才的批判斗争会,他的心仍在“嗵嗵”跳,早晨那场风波,下午许副指挥长到工地来宣布路明“停职反省”,这真叫他高兴,可是这种高兴没有多久,就被赵勇一句话给冲跑了。赵勇在工地上找到他,说:“副连长,党支部研究好了,今晚要和柳寨生产队的社员一起开个斗争会。”他吓了一跳,赶忙问:“开什么斗争会?”赵勇说:“斗争今早晨闹事的阶级敌人,打下他们的反动气焰!”这几句话,就像是针对着他来的一样,吓得他背脊上都透出了冷汗。他强装镇静地说:“是要狠狠打击一下才行!”赵勇又说:“你就在下面负责维持秩序!”这个安排,使他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整整捉摸了一下午,一会他胆颤心惊地想:“是不是斗争我?”一会他又宽心地对自己说:“哪里,我那事又没露底,又有政策管着,就是跟路明斗了一下,他们也不敢斗我呀!”当斗争会开始的时候,又吓了他一跳,原来这斗争会竟是由被“停职反省”的路明主持的。他突然想起早晨路明讲的那句话:“副连长,是你带他们来的吧!”哎呀,这不明明是说我与这次闹事有关吗?……他越想越害怕,生怕台上突然一声吼:“把高福业揪上台来!……为了躲避路明那利剑般的眼光,他慢慢地朝人群中挤,躲到人群中间坐着。这毕竟是一场虚惊,并没有谁要揪他高福业上台。但从那些揭发批判的发言看,虽然斗争的是那个富农分子,却好像处处影射到侯小三和他高福业。他,越来越感到形势对自己不妙,自己所耍的那些手段一旦被揭出来,不说老帐,光是这新帐就叫他吃不消。他想到自己如今到了这步田地,不都是那个该死的侯小三造成的吗?他对红星民兵连离开老虎跳,已经没有丝毫信心了。他打算先稳下来,等家里“一打三反”运动的风势不大时,就装病回去,不也就摆脱侯小三了吗?他想趁早找侯小三说清楚,要收住步子了,再走下去就得坐班房了。他觉得眼前是找侯小三的好机会,大家都在看演出,走动不显眼。他正想走,可是一看,左边坐的是胖子小王,右边坐的是石师傅,后面坐的一排长,出口的地方又偏偏坐着虎伢子。这些都是他恨着、怕着的人物,他怎么好动呢?只要一起身,准会引起他们的注意。他焦急不安地坐着,心里在计算着时间。一阵掌声过去了,隔不久又响起一了阵掌声。节目一个接着一个地演着,他想,再等下去,好机会就错过了,怎么办?

一阵骤雨般的热烈掌声过后,胖子小王用手肘撞了他一下:“副连长,这么精彩有节目,你怎么不鼓掌?”

他支支吾吾,说:“我,我肚子痛!”

石师傅马上说:“我去给你找郑小红去!”

高福业在心里大骂自己是“猪猡”,医生就在眼面前怎么装病呢?好在他情急生智,一面歪着嘴,按着肚子,像是痛得蛮厉害的样子;一面哼哼呀呀地说:“哎哟哟!这是老毛病了,每回痛起来,只要跑一次茅厕就轻松了!

一排长说:“还是吃点药好些。”

高福业忙说:“不要不要,跑一次茅厕就轻松了!”说着起身就朝外走。

坐在出口边的虎伢子拉住他说:“副连长,你痛得厉害,我陪你去吧!”

“不要不要,又不是大病!”

“不怕跌倒?”

“不要紧的!”

他好容易摆脱虎伢子,猫着腰,按着肚子走出人群,待走到离晒谷坪几十米的地方后,回头看看后面没有人,就伸直腰肢,不敢走大路,赶忙朝不当眼的小路走。

天色很黑,又没有带手电,他一脚高一脚低地走着。走到烧水棚子边的那棵大樟树下时,突然一阵“朴楞朴楞”地响声,吓得他打了个冷噤,连忙站住竖起耳朵仔细听,才知道是自己惊起了宿鸟。他在胸口上拍了几下,又在喉咙里咳了几声,给自己壮了胆子,才拐了个弯,绕着寨边一段窄狭的傍山小路走着。小路两边,长着很深的茅草、灌木,被山风吹得沙沙响。他疑神疑鬼地想,这么黑漆漆地夜里,这样的深山沟,虽说是寨子边,也难保就没有豹子、老虎游动。若是什么时候窜出个来,那才不是好耍的哩。他有些后悔不该来,若叫老虎叼了去真不好办呀。转去吧,他又舍不得这个好机会,他必须找到侯小三呀……

他鼓起勇气准备继续朝前走,猛然身后有人大喝一声:

“谁?站住!”

“我,我……”高福业又连忙用双手按住肚子,拖着怪声调回答着。

一道雪亮的手电光柱,直朝他的脸上射来,晃得他睁不开眼。

“哟,是老高呀!”

听到这宏亮、粗犷的声音,高福业腿都软了,天呀,这不是洪大伯吗?

洪大伯手提鸟铳,精神抖擞地走近来,问:“老高,晚会不参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肚子痛,解大便!”

一个侗族民兵说:“晒谷坪边有茅厕嘛!”

高福业猛然想到自己是副连长,马上转口说:“顺便来查查,看你们的巡逻哨警惕性怎么样!”

洪大伯知道高福业不是联防领导小组的成员,没有查哨的责任,这话完全是假的,他没声张,嘿嘿笑着说:“啊,我们的高副连长警惕性真高呀!”

高福业自以为骗过了洪大伯,装腔作势地摇着圆脑壳说:“这回有您在这里我就放得心了!我走啦!”

洪大伯说:“送送你吧!”

“不要不要!”高福业说着,赶忙跌跌撞撞朝回走。

洪大伯大声地冲着他喊:“老高,你就放心吧,我们的巡逻哨四处放得严严的,不要睡不着觉呀!”

这话,像个大铁锤,又重又狠地砸在高福业的心尖上,他差点跌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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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

山渐青

那一个时代的作品

615年前

兵子驼

不会吧,你是坐了板凳啊,害我 睡地板吧,。。。。

515年前

青松

坐坐沙发!

415年前

青松

坐坐沙发!

415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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