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着沧桑
山脚下,屹立一株百年老树,树下掩映一座古庙,古庙就是大队的学校,庙里就是教室,庙门前一大片黄泥地则是操坪。
我的身影在这里出现了,逢上唯一的“孩子王”发重病,大队书记抬举我做了接班人,从此,我掀开了自己教书生涯的第一页。教了4天课,第5天,大队书记向我发指示:“学校的柴火快烧完了,今天,你得带着学生去山上砍柴,课就不要上了。我还得赶到城里去开几天会,我帮不上你的忙了。你要记住,娃们不懂事,你要多顺着他们点……”
做完了交待,他背个黄挎包,迈开大步急着赶往城里去了。
我让学生在庙门前整队,30多个学生站成3排。初夏天气,乡村的早晨寒意仍重。我发现,有许多男娃未穿衣服,光着上身,身子微抖;穿着衣服的,两个袖子很短,手巴子露出一截;或者裤子很短,脚巴子露出一截。衣服裤子少有合身的,不是显得大,就是显得小,上面的补巴的颜色重叠得斑斓耀眼,给人旧板壁、朽砖墙的感觉。
一见这情形,我急了,进山窝窝里砍柴火,就是去拱茅草窝,钻刺蓬窠,孩子们嫩皮细肉,露手露脚的,怎么得了:那茅草如刀,专寻皮肉开刀;那刺蓬如钓鱼的梅花钩,专找肌肤使钩。上山下乡半年,我进山剁了几回柴,精心准备的补巴衣裤被“亲热”得开了好多“天窗”……
想到这里,我振作起老师的架子,大声宣布:同学们,请你们回去换换衣裤来,一定要遮住手巴子、脚巴子!
不多久,学生们现模现样,一个个原装返回,只不过手里多了一根扦担,少数人操着柴刀,不做声,低着头,散立我周围,斜着眼觑我,不敢走近来。我诧异,怎么啦,没有一个人听我的话?这几天学生对我很亲热的呀,咋一下子突然陌生了?
我将班长喊到身边,带他一起走进庙里,询问“一成不变”的个中缘由。
“老师,不是我们不听你的话……”班长答。
“真的再没有衣裤换了吗?”我追问。
班长一个劲点头。
“你要多顺着他们点……”我记起大队书记的话。好吧,你们的皮肉好像包着铁,挂不进,刺不烂的,你们怎么斗得山上的茅草、荆棘赢呢?真是年少不懂事!我想着,领着学生走进5里外的深山老林。
一进了山,学生们眼睛一骨碌搜索,荆棘、茅草稀少处,干柴被捡得剃了光头。只有刺窠里丰富,他们专寻刺蓬窠拱。我马上唤住:“喂!喂!就在平地上捡点湿柴算了!”
学生不听我的,在我身边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刺蓬里欢乐的钻探,边捡边丢给我,大声说“老师,湿柴难得烧得燃,干柴好烧,扑的一下就燃起了。大根的又经烧。”我一边接拾,一边扭荆条捆扎。
我烧过湿柴,多少次在灶门前烧得眼泪婆娑,烧得涕泪交流,烧得伤心至极!有了半年“农龄”的我,这种感受既能意会也能言传。
进山砍柴,人们会尽量避免跟茅草、刺窠纠缠,越是刺蓬窠里,干柴越多。有经验,有力气的砍柴人先砍下一枝大树叉,将刺蓬叉向一边倒,用锋利的柴刀将它扫个一干二净,然后就能利索的捆拾柴火。学生年纪小,做不了这样的事情;我自恨一无经验二无力气,我不能成为他们的“先驱”,我有了羞愧感!
眼前捡干柴的学生多么不易!他们虽然身手灵活,泥鳅样,滑溜得快,在刺蓬里一番穿梭,亲眼见不少娃崽娃妹手上、脚上被划出血痕,且看班长:面对出血处,将口俯下去吸吮,吮得嗦嗦响,一会,渗血处被吸白了。他高扬着手飞舞大喊:“老师,看,它好了!”其他的学生也做着班长的样子,也喊着同样的话:“老师,看,它好了!”山间人声共鸣,山间松涛阵阵,不知咋的,我的心忽然急促起来,我的双眼瞬间布下雨阵。
将扦担扦起柴,下山了,我与学生的肩上都压着一担柴。上山做狗爬,下山推着杀,脚步抖抖地移完5里下山羊肠小路,终于小心翼翼挪到山脚下,放下柴担,我与学生们靠着山崖歇息,我乏了,正双眼朦胧,正“鸡公啄米”,班长帖在我耳边细语:“老师,不瞒您了,有几个同学还是有衣裤换,那要留着过年、走人家穿;穿到山上来剁柴,要是被刺挂破了,补不起哟!皮肉挂烂了,它自己长得拢的……”
“谁跟你说的?”我惊醒追问。
“俺爹俺娘!”好多学生异口同声。
啊!我站起来,仰望高高的山上,搜寻着那一个个茅草窝、刺蓬窠,我两眼奔涌出两帘瀑布,挂在脸上……
2008—04—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