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天国的祖母
屈指一算,敬爱的您离开我们已经二十一年光景了。
有些人在这世上,注定是为受苦而来,祖母您或许就是为受苦而生的这样一个人。
您十来岁随您改嫁的母亲来到祖父家,十几岁时与我的祖父,您母亲的继儿子完婚。您在婚姻生活的十年左右光景里一口气生下五个子女。
如果不是一场历史的变革,如果仅是历史的改朝换代,如果您的丈夫我的祖父还有您的五个孩子能陪您到终老,那您应该还能是幸福的。
您的不幸就从这里开始,当您一口气生下五个子女,满以为从此可以过相夫教子服侍公婆的日子了。命运却给了您沉重的一击,在您二十九岁时,您最大的孩子才十二岁,最小的孩子才一岁的那一年,祖父和您在地里割麦子,祖父突发急病,转眼就晕了过去,还没等您将祖父背回家里,他就在庄稼地里断了最后一口气.您差点哭得背过气去,您哭老天没有眼,您才二十九岁,您最小的女儿还在襁褓里,她还没学会走路,祖父怎就忍心抛下您和他的五个孩子,让自己的生命终止在四十岁这一年......
葬别祖父,您真想也抛下这个家,去追随祖父而去,可是当您回头看到嗷嗷待哺的孩子,你停住了拿着绳子在木梁上打结的手,一把抱住您最小的女儿,您的眼泪再一次决了堤地泣不成声。
为了老,为了小,您放弃了轻生的想法,选择了坚强地带着孩子活下去。
祖母啊,您真勇敢啊,一个二十九岁的女人可以不改嫁独自抚养五个年幼的孩子。祖父的族人们当然希望您能改嫁啦,这样祖父留给您和孩子的那十几亩田地和几幢房子就能变为他们的了。您打落牙齿连血吞,硬是撑住了!
您悉心关照公婆,料理孩子,忙着家里的事情。深夜里,孩子一个个都睡着了,您还在用您疲惫的双手在昏暗的油灯下织着布,为的是家里每个人都能有衣裳穿。
几年后的一个冬天,您的母亲也就是我的曾祖母病故,家务长在为曾祖母料理后事。真是祸不单行,曾祖母还没出殡,与您曾共侍过一夫的大祖母也突然病故了(大祖母因没生育祖父才娶了祖母做的填房。)大祖母与曾祖母去世的日子前后相隔不过三天,所以您想给二位逝者合办一堂丧事,这样也可以节省一半的开支,那时家里一位老人去世,丧事可要办六七天,六七天里,每天要做道场,前后两三个村子的人和所有的亲戚都要在死者家里吃饭。基本上是这班人刚吃完,下一班人又接着吃。如果连续两堂丧事办下来,那该需要多少的粮食与钱财啊,原本并不十分富裕的家底,能承受得起吗?然而这样正符合了对祖母的一点家产心怀妒意的某些族人的心意,他们坚决不同意两位逝者的丧事合做一堂来办。而接连办办两堂丧事,对于祖母家等于是一场洗劫。但是根本由不得祖母您啊,家里办丧事时,主人或后代就是罪人,丧事该怎样办轮不到主人与后代决定,一切只能是族人说了算。
办丧事需要许多的白孝布,连续办两场该要多少布匹啊,您真是犯了难,一时去哪里弄得来那么多匹孝布呢?后来您只能就向那些家里存有白色布匹的人借来十几匹布来临时应急。痛失亲人的哀伤加上近半个月办丧事的劳累,让祖母您也简直成了半个死人。
丧事一完,您又开始每天夜里织布,您还要还跟别人借的那十几匹孝布,十几匹布啊,全要你一针一线靠您的双手织就。如果换成现在的我,老天他干脆要我的命吧。然而祖母您硬是用了三年的时间织完了所有的布匹,然后一尺不少地还给别人。
当您操心完这些事情之后,还没等您喘口气,老天又降给您灾难,在离家几十公里的地方读初中的满叔从学校病恹恹地回到家里,他发着高烧,全身都是惨不忍睹的溃烂的脓泡疮,您请来郎中为满叔诊治。医生摸了摸陷入昏迷状态的满叔的穴位摇摇头说:“可怜啊,太晚了,病毒已经侵入脏器,我已无力,您多保重。”祖母您不敢相信,跪在医生面前,声泪俱下地请求郎中救救你的孩子,可是郎中还是无奈地摇头......
满叔走完了他十五岁的人生,他还有多少的事情没有做啊!您哭得呼天抢地。您的两个儿子,就只剩下我父亲一个了,父亲当时十七八岁。祖母啊,您是怎样悲痛的心境,现在做了母亲的我能理解。
接下来您的大女儿出嫁了,您的二女儿也出嫁了。您的二女儿我的二姑嫁给她自幼父母为他们定了娃娃亲的姓李的表哥。但是她只是有名无实地出嫁,事实上二姑的表哥并没有在家,他在北平求学。二姑与其说是出嫁,不如说是去照料她表哥的两位年迈的父母。她一边照料着老人一边耐心地等着表哥回来,二姑在那边等啊盼啊,她心爱的表哥就是不回家。您为了让您的二女儿不那么孤独,干脆将您的小女儿也送了过去,李家还有一个弟弟也到了成婚的年纪。于是您的两个女儿都成了李家也就是祖父姐姐家的人,二姑姑一直孤苦伶仃地到离开人世始终都是单身,这也是祖母您心中多年的痛。
时间到了一九四九年,祖母您进入了一个最大的人生转折。一夜之间,祖母您与父亲便划成了地主,成了不光彩的人,成了老鼠过街,人人喊打的人。您吃过些什么样的苦头,我不知道。只知道你们不带任何财物,从自己的大屋里搬了出来,住进村里摇摇欲坠的最破烂的屋子里......
风雨中,您领着我的父母度日如年。灾难一个接连一个,五零年代初,贫病交加的二姑带着她一生的冤与恨离开了这个她不留恋的人世。二姑,至死都没真正做过别人的妻子,她的表哥虽然后来回来过一次,可是人家早已在外面的城里头娶妻生子。
姑姑走了!生命里,您第二次白发人送黑发人,您亲手葬掉了自己的孩子。祖母您苦吧?苦您就哭出来将眼泪奔放出来!
父亲身单力薄,在队里工分低,和母亲两个人要养活好几个孩子,负担越来越重。您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您就和父亲说让您到二姑“嫁”的那个已转到广州工作的表哥家里去帮带孩子,可以挣几块钱的工资拿回来帮助家里,父亲无奈地同意了。临走时,您还将小姑家的大儿子也带上,您说:“这孩子,好歹是他们李家的骨肉”
父亲送您在东安市上了火车,李家有人到广州站来接您。年已花甲的您会读三字经却不识字的您硬是踩着您的三寸金莲一路颠簸到了广州。您在广州帮他们带了两年的小孩,后来,人家不需要了,您才回来。回来后,又到绥宁的一户本家亲戚家带了一年的孩子,也为家里挣了一点补贴,在您的帮助下父亲才得已养活几个儿女。
我的祖母啊,您是那么的善良勤劳,乐善好施。一生中从没停止过劳动,不管您是处于做地主时代的家庭还是贫困不堪的时期。
六几年时,您养了两大条猪还有几只大鹅。满以为养大猪鹅就能卖钱,卖到钱一家人的日子就能好过多了,但是也就在那一年文化大革命暴发了,大队干部到村里来割资本主义尾巴,一呼噜将您的两大条猪几只鹅全部没收,赶走了。那两条猪和几只鹅谁吃了,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祖母您白白花费了一年的工夫。
祖母,您冤吗?
灾难远没有远离您,接下来的一年,您的大女儿离您而去,魂归了西天。祖母啊,您的眼里还有泪吗?
还有让您伤心的事要出现,您最爱的孙子,我的哥哥就快没有书念了。村上的干部与队里的干部都往公社打报告,说您老实的孙子是最坏的小子,坏小子是不能被推荐上高中的。难道孙子的学业就到此为止了吗?父亲不知为什么也被关起来了,那一天,您跑到祖父的坟前哭昏了过去,大姐他们怎样拉您您都不回。我的祖母啊,您什么时候为您自己活过?
后来父亲被放回来了,想办法将哥哥送到了嫁到新宁县的大姐那边去上了高中。此后,每当哥哥从大姐那边的学校回来,就是您最高兴的日子。第二天哥哥走之前,您早早就起床给哥哥煮饭吃。父亲和哥哥吃点饭之后就上路,等他们行了几十公里,天还没有亮。祖母啊,您该要起多早,才能做好这顿饭?那一夜,您睡过吗?
哥哥长大了,能盖一间简陋的瓦房了。搬家那天,哥哥在您的那个旧衣柜里面,翻出几张二分的,五分的钱,加在一起,正好五角钱。这就是祖母您的全部财产。祖母啊,那五角钱,您积攒了多久啊?
包括我在内的孩子都生出来后,您年复一年地操劳着家里大多的家务活,煮饭、喂猪、带孩子。却从没计较过自己得到了什么。我上学时,有一天同学给了我一块咸姜,我吃不完,便将剩下的一半拿回来交给您。哪知,从此您见人就夸我是您最孝顺的孙女....并且一夸夸了好多年。祖母啊,你就这么容易知足?
我们都被拉扯大了,祖母您却开始痴了、呆了,外出洗衣时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您将我们晒好的葵花子倒进喂猪的糠里,您已糊涂到不知道哪是给我们吃的,哪是给猪吃的了......
您说:“我老糊涂了,我这样的人,早就该死了。”
您终于倒下了,躺在床上,再也走不动了。一九八七年春天的一个平常的下午,您止住了您那一天因痛苦而发出的呻吟,完成了您八十五年的人生!祖母啊,您一定是追寻我的祖父与您早逝的孩子们去了,您与他们分别得太久,您在生的日子,过得太凄苦!在您最后的日子里,除了父亲您已认不出任何人了。我的父亲,他是支撑您走完这八十五年风雨人生的支柱!
祖母啊!在您生前的肩上,一头挑着辛酸!一头挑着坚强!您用您不平常的一生书就了一个大写的“人”字,在您暮年的时候,您是我们全族人最尊敬的长老!
是您教给我爱与坚强宽容与善良!
我亲爱的祖母,您在天国与我的曾祖母我的祖父与两个姑姑还有我的父亲跟满叔都团聚了吗?
亲爱的祖母!唯愿您在天堂里幸福!
(二零零八年五月五日夜初稿,五月六日凌晨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