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南的武冈,多山,山多石。不少石上有镌刻,不少石头被命了名。
城北郊七里许的同保山,山上奇石林立,一岿然石壁上刻有“冰崖”二字,落款为“半山”(“半山”是宋代王安石晚年的号)。疑“冰”旁蚀了“石”,应是“砯”。李白《蜀道难》有“砯崖转石万壑雷”,又正是“砯崖”石下的没底江之生动写照。
城东郊两里许的法相岩,石上的镌刻——岩洞的诗意题名、游宴后激情留诗、佛经戒人的偈子——多得很。石头的名字也多得很。一石叫“碧玉簪”,是宋代四明人楼钥所书,郡守姜桐所立。那样正经八百地“书”呀“立”呀,可以想见“书”者“立”者对它的喜爱。说它是碧玉簪,确实也像碧玉簪,但如果说它像别的一些东西,例如石笋之类,应该也会被认可的。而石头终究是粗砺黑黢的,把粗砺黑黢的东西命名为秀雅的碧玉簪,这样的人应须有诗人气质的。法相岩山上还有一尊高耸兀立的石头,上刻“天柱”二字——遒劲刚毅,沉稳而又俊逸——字之气与石之势相辅相成,相得益彰。“天柱”的右边刻着“明职方即宾州蒙大赉书”。蒙大赉,广西宾州人,原为职方郎中,后谪武冈州同知,性豪迈耿介,可谓人如其石,字如其人。这个蒙大赉,又是诗人,他书“天柱”时大毫饱蘸墨汁,亦应饱蘸了诗兴的。
还是在法相岩山上,只是时间流逝到是明末清初,是某年的一个夏日,有一个读书人盘桓于这里的石林里。他应该还是明朝的打扮,脑袋的前半部分并没有剃得光光如柚子皮,脑后也没有拖一条累赘的辫子。石林里形形色色的石头——大的、小的,平的、尖的,崚嶒的、矮矬的……每一尊他都观赏得兴味盎然。他抚摩它们,倚靠它们,仰视它们。遇到有些石头,他亲切地呼它们的名字,和它们对话,神交已久的老朋友似的。他也给一些尚未起名的石头起名,起了名后又征询它们的意见:“石兄,你说可以么?”
已是午后了,西边的天空不知何时聚起一堆淡墨似的云,那样峥嵘,那样峭拔,恰似他身边的一尊石头,——其名为“云根石”。一在天上,一在地上,遥相映衬,遥相呼应,而人处其间,似乎也嶙峋成一尊石头——也许,他也正是瘦格清癯的。于是他仰天大呼,俯地长啸,于是他诗潮汹涌,一首《云根石》瞬间吟成:
夏云多奇峰,
山具云之状。
孰知云有根,
乃在兹山嶂。
侧立羊欲倾,
飞舞势来向。
…………
他又说它本是女娲准备用来补天的,只是因为炉火刚旺,才还没有被投入炉中;又说它本是秦始皇准备用来填海造桥的,只是因为帮秦始皇赶石的仙人的鞭子断了,才没被赶走。他感叹它超凡脱俗的姿容,尘俗之人是看不懂它的。他又感叹有这样的石头为友,荣华富贵是不足道的;他因此也能理解米芾何以爱石爱得那样癫狂了。
这个读书人叫潘应斗。他这样爱石,盖因其秉性和石相似,是物以类聚,惺惺相惜。先生是名崇祯丙子举人,七年后又中了进士。李自成攻入北京后,他随明政府逃之南京。逃亡的南明政府君庸而多奸佞,弊端丛生,先生愤然欲上书,惜为权奸所阻。南明桂王政权时,先生授监察御史、吏部侍郎、太常寺卿。因权将刘承允骄横跋扈,擅权乱政,对他软硬兼施——拉拢不成就排挤,于是他毅然告老还乡,荷锄挑畚,灌园铲草。满清一统江山后,先生偕弟潘应星隐居武冈云山之麓的威溪口,朝廷三次征他做官,他三次坚辞。“非我族类”,绝不合作,其志如磐。他吟诗著文,怡然自得。其诗文格调清远如水,风骨峻奇似石。
同样是兄弟文人,清末的邓辅纶和邓绎亦爱石肖石。邓辅纶先在京任低级文职,抑郁不得志,时值太平天国起义,以为实现夙愿的大好时机已到,于是告假还乡,招兵筹饷,组成“宝庆同志军”,生龙活虎一百人,自为统领。在萧萧寒风中誓师东征,渡资水如渡易水,日夜兼程,飞赴江西南昌,助父守城。一介书生,数次把性命系在一条绳索上,连同勇武和敏捷,缒城而下,突袭敌军。曾因兵败而虎口逃生,又因此而被弹劾,被革除军职,却仍负冤留任军中,做都府幕僚。后兵败杭州,乔装出城,徒步乞食,颠沛回乡。回乡后又惹上“文字狱”,经人斡旋,才从宽赦罪。从此决然断却仕途,专心讲学育人。先生秉性慷慨,为官、从戎的经历又铸就了颃石般的品格。——至于他对太平天国的态度,用历史的观点来看,应不须大加指摘。
先生能诗文,为清末湖南“同光体”七子之一,与其弟邓绎同属“湘中五子”。所著《白香亭诗文集》里,有不少咏石的诗篇。其《宝方怀古将题碧玉簪石背附兹邱同不朽焉》里,充满激情地抒写了宝方山(即法相岩)各种各样的石头的情状,说有一尊石头突兀高耸,像若惊而要飞腾;说有两尊石头像两根并列的石笋;说有一尊石头“介立岂不伟”;说有一尊石头“天柱挺球玕”(名为“天柱”的石头顶端像挺着珠子)。他又感激父亲把几尊石头从唐姓人那里买过来加以保护;他更希望人们“慎韬太始璞,免凿鸿蒙颃”(好好地保护这些远古时代留下来的石头,不要毁坏)。真可谓对石头情深意真了。
邓绎与乃兄邓辅纶有大致相似的经历。但他更留心经济,更注意考察民情,更能为百姓鸣不平,也更敢于揭露讽、刺和痛斥权贵。在权贵眼里,他也是一颗不惹人喜欢的颃石。其诗赋里也有不少咏石的佳句。
诗歌是心灵的反映,是情志的观照,两位先生心性坚硬如石,情志颃强似岩,才对石头有那样的情意。
爱石是不易的。它没有草的绿意,没有花的香味,不像水那样随型而变,不像云那样凭风而飘。它只是坚硬,恒久的坚硬,不管不顾地坚硬,不知变通地坚硬。——这样的东西,能得到多少人的喜爱?你只能把它打碎,绝不能使它挠折,你只能把它烧成灰,绝不能把它揉成团。——这样的东西,更多的人只会怨它、怕它、恨它,或敬而远之。不过,能有诗人之耿介者喜爱,即使这样的诗人少之又少,亦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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