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二九青,是一种早熟稻的名称。
我现在突然提起这个名词,记忆似乎一下子变得很遥远。
当我把“二九青”三个字写在纸上的时候,记忆却一下子又特别清晰。
二九青这种早稻,我家曾经种过许多年。
现在,早就没有农人种这个稻种了!
因为,这种成熟虽早但产量不高的稻种,早已被时代淘汰了。
2
记忆中,我家所在的生产队,一直田少人多。
我家四口人,人均六分田,全家共有田二亩四分。
在农村呆过的人都知道,这一点点田地,要养活一家四口,再养些禽畜,注定缺衣少食。
每年春节过后不久,我家基本上就处于青黄不接的境地了。
如果当年禽畜兴旺,没病没灾,家庭副业搞到了钱,还可以买些粮食,边吃边挨到早稻成熟能接上新谷。
如果当年禽畜发瘟,死个干净,家庭副业的经济没了指望,那父亲就得寻思,今年该找哪些亲戚朋友好心人借粮以度饥荒了。
虽然,父母是那么努力地辛劳工作,但似乎总是天不随人愿,累死累活,也总只能挣得几个小钱,而且有时劳心劳力还落得一场空,最后连个小钱也很难挣到。
似乎,我家有好些个年头,都需要借粮以度饥荒。
3
向人借钱,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
同样,向人借粮,也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
真正的亲戚朋友,当你遇到困难时,他会看在眼里,不待你开口,就会主动伸手帮助。
幸好,父亲曾经有过一些这样的亲戚朋友。在我家断粮的时候,他们会主动招呼父亲一声,到我家挑点谷子回去吧!
这些接济过我家的亲戚朋友,我不会说出你们的名字,但我在心里记得你们,感谢你们!有机会,我也会回报你们!
4
借粮的日子里,有些发生的事情,现在说出来,也比较难以启齿。
有一次,父亲在外面碰到邻村一个人,两人一见如故,拉起家常,聊得热乎。当父亲不小心说出家中缺粮的困境时,也没说向他借,他却主动说,我家田多谷多,你明天挑担箩筐到我家来挑点吧!然后,他又告诉了父亲自家的详细住址。
又碰上一个好人!父亲信以为真,第二天大清早,他就挑着一担箩筐往那人家里去了。没曾想,那人见到父亲却一脸讪讪,最后将父亲拉到一边悄悄说,老兄啊,对不住,我家那个死婆娘,打死也不让借咧……
还有一个人,答应借谷给我家。父亲去了,他打开谷仓给父亲看谷子。父亲用手抓了把谷子放在手心里捻了捻,我的天,这是哪百年的陈年谷,谷子起了黄粉虫,剥开壳子米都成黄色了。这种陈谷子,喂禽畜还差不多,给人吃就是侮辱了!
父亲终于受不了这种侮辱,挑着空箩筐回来了。
也有一个人,答应借谷给我家,虽说不是陈谷,但秕谷多得要命,父亲测算了一下,这样的谷,一百斤谷出不了五十斤米(正常好谷子,出米一般七十斤以上)。
父亲没点破什么,只是婉谢了他的好意,仍然挑着空箩筐回去了。
后来,那人喝了酒和别人讲,周家某某不识卵好,我好心借他谷子,他还嫌我家的谷子不胀米……话传过来,我们全家人肺都气炸了。
好像有句老话说,借人家的米还人家的糠,这是不道德的!同理,借人家糠想要人家还你的米,这也是不道德的!
我们家借了人家的谷子,心里总会记着人家的情,在还新谷的时候,也总会车了又车,将秕谷扬尽,力争不还一粒秕谷给人家。
5
上世纪八十年代,种子公司在我们那里推广二九青这个品种。
父亲看中了稻种的早熟,就爽快地种了几分田。父亲的想法很简单,早熟早接上新谷,这样可以缩短我们借谷度日的周期,尽量避免或减少向人借粮的机会和次数。因为我家虽然穷,但属于那种穷得有尊严的人家。
这个早稻种为什么叫二九青,我不知道。但二九青留给我的印象,却是非常深刻:它长得矮,杆子粗,抗倒伏抗病力很强,只是穗子短了些产量低了点,谷子倒好,结实率高,秕谷少,比较胀米,煮出来的饭也算好吃。
当别的品种的早稻还正在胀苞的时候,二九青的穗子已经开始黄面了;当别的品种的早稻开始抽穗的时候,二九青已经熟透可以收割了。
有一年,早晚稻的收成和家庭副业还算好,但离接新谷的时候,家里也只剩最后一箩谷了。二九青正在成熟当中,还需要一些时日才能熟透,但如果等到它彻底成熟,那一箩谷应该早就吃完了。
那一年,父亲特别不想向人借谷。我记得春节他在敬神的时候,就曾经在神灵面前发誓许愿,今年要顺利接上新谷,打死也不想向人借谷!
二九青还没有完全熟透,家里的存粮却要吃完了,父亲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天天去田边转。最后,他终于下定决心,今年打死也不借粮,提前收割没有完全熟透的二九青以应急。
我永远记得,提前收割的二九青,秕谷比较多,产量又比预料中的产量要低些,而且谷子辗出来的米,因为没有胀饱满,碎米比较多。
但我家终于有一年可以不用向人借谷子,这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进步,这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哟!
6
曾经在好长一段时间里,父母最大的愿望,就是家里不用向人借谷就能接上新谷,就是孩子能吃上饱饭并能好好念书。
为了这个朴素而又目的明确的愿望,父母除了种好田,养好禽畜,农闲时候,还要蒸酒、熬糖、打豆腐、走村过巷做些收荒货之类的零碎小生意。
父母所做的一切,就是想挣些活钱补贴家用,攒些余钱能买米买谷,能有余钱让孩子读书识字,能让全家安然度过饥荒岁月啊!
父母在劳累一天之余,喜欢用粗糙的手摸摸正伏在长凳上写作业的我的脸蛋,然后嘱咐道,攒劲读书啊,以后像某某家的小孩某某那样,考上中专跳出农门为父母争光!
父母朴素而又直接的语言,掷地有声,沉甸甸地压在了一个心灵早熟的农家少年的心上。
7
上世纪的九十年代,一个农家孩子能考上一个包分配的公费中专,那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事!
父母口中所说的某某家的孩子某某,我是见过的。她是一个漂亮的学姐,和我同一个小学毕业,成绩一直非常好;后来考上县中,成绩仍然非常好;初中毕业后,她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师范;后来,又分配到一所乡村小学教书。
我记得,她读中专的某年暑假,曾经走过我家的田边。当时,我们全家正在收割早稻二九青。记忆中,她身着一套白色的裙子,腿上笼着一双白色的丝袜,脚上穿着一双高跟的凉鞋,她小心翼翼地走着,踩过我们堆放在田埂上的稻草,为了身子的平衡,双臂像蝴蝶的翅膀一样张开,生怕湿漉漉的稻草,弄脏她的裙摆和鞋跟。
我呆呆地望着她,似乎不认识似地望着她。她以前也和我们一样,有过一个乡村少男少女的童年,她曾经赤着脚和我们下过田扯过猪草,她曾经像假小子一样和我们风风火火上过山看过牛;她以前好黑,现在好白;她以前好野蛮,现在好斯文。为什么短短几年之间,她就成了另外一番模样?
我正在发懵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父母啧啧的赞叹,看看人家,读书舍力,读出来了,成公家人了!以后再也不要打个赤脚下田了!
我咧着嘴傻笑,父母大声说,你要是能像她那样给我考个中专,我把你当菩萨供都可以,一点重事都不要你做!
8
公元一九九四年,是我初中毕业的日子。
亲爱的爸爸妈妈,对不起。虽然你们为了我能好好念书考个中专,你们把自己当奴隶,把儿子当菩萨,但我还是没能如你们所愿,没有考上中专。
那是湖南最后一届包分配的中专,过了这个村,就再也没这个店了。
我知道,我罪孽深重,我错过了人生中,在父母心目中,一个最为重要的机会。
公元一九九七年,是我高中毕业的日子。
亲爱的爸爸妈妈,对不起,读高中考大学,这是你们押在我身上最后的一宝,你们依然把自己当奴隶,拼死拼活供儿子读高中。可惜,我还是不能如你们所愿,没有考上大学。
高考落榜,你们劝我最好复读。看着被我榨干骨髓骨瘦如柴身心俱疲的父母,儿子哪里还有复读之心。儿子看着你们,就总觉得这辈子是借了你们的米还了你们的糠,儿子怕复读下去,依然是借了你们的米却连糠也还不上啊!
儿了心里有了亏欠,良心总是不安。我不想这么不道德,于是只得逃离故乡,于1997年8月1日南下东莞打工。
9
今年是2009年,我在东莞一呆十二年了。
在这十二年中,我见过多少中专生和大学生啊!我数都数不过来啊!
对于有学历的人,我总是敬重的,特别是那些与我年纪差不多的同龄人,我最喜欢与他们交流和沟通。
一些当初读过中专的人和我讲,真后悔读那个中专啊!中专简直就是催我们早熟,让我们过早失去了打拼的勇气。在中专里,我们好多同学,都不读书了,都追求六十分万岁去了。后来分配的单位,很多都不好,都倒闭了,最后只得出来打工。由于当初中专学得不怎么好,现在打工也打得不好。
一些读过大学的人也和我讲,读大学有什么用啊,读了这么多书还不是不好找工作。早知道,我就不该读那个鬼大学,像你一样早些出来打工,没准比现在还混得好些!
面对他们的抱怨,我一会儿看看中专生,一会儿看看大学生,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中专,我当初很想上,没上成;大学,我也渴望上,最后也是没进去。
我又一次发懵,陷入一种无言的恍惚之中!
2009年9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