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徒
听上辈人说，我们那里民国初年有一个失宠了的秀才，叫林盛方，他考举人的那年，还没放榜，清王朝就被推翻了，但听说考了个第二名。他失去了做官的机会，虽然饱读诗书，生在乱世，却无用武之地，况且此人是书蠹，手不能提，肩不能挑，正所谓成了百无一用的书生。
早年，他仗着父亲有几担田，游手好闲也还能度日，整天游山玩水，吟诗作对，尽写些风月场上之事。如：白花堂中，白发老翁，背驼驼，腰曲曲，呸啑，推出去，今世莫想；
红罗帐内，红粉佳人，嫩雀雀，细油油，哎哟，抱过来，前世姻缘。
他说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想睡一位娇嫩美貌的少女，少女出对子，让老头对下联，对上了就和他睡。谁知老头是个愽学多才的人，竟对上了，而且十分工整。这林盛方日夜就研究这些卵、逼东西。若有人拜堂成亲，他给人做对：物容物张开桃园纳物；人上人打起精神造人。哥哥背着姝姝过河，妹妹出上对：哥哥过河头点水，哥哥将妹妹放到岸上坐下，对了下联：妹妹坐地口含沙。后来，他家遭了土匪，其父母被关了羊，林盛方把家中田山卖了才赎回了爹娘。但因父母过度伤心，不日双双病故。林盛方家道中落，自己也成了孤家寡人，又不会劳动，就到城里镇上卖字为生，逢年过节，还卖得些钱艰难度日，只是人已三十了，未娶到妻室，他自己常讽刺自己：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林盛方本院子有一个年轻人叫赤膊，家里也很穷，又不想劳动，只想有碗轻松饭吃，但他很是崇拜林盛方，经常跟他屁股走。赤膊见林盛方书法写得好，便嚷着要拜师学书法。林盛方也知道这年轻的赤膊不是料子，生性泯顽不化，是一块淬炼不成的石头。但为了不扫他面子，给他写了一本《红楼梦》中诗钞的小楷字作字帖要他照着写，他大寒天晚上穿着单薄练，大热天晚上打着赤膊练，也不怕那蚊虫叮咬。林盛方见状很是感动，故触景生情，吟起了唐诗，一口气吟了九首：
眼见客愁愁不醒，无赖春色到江亭。即遣花开深造次，便觉莺语太丁宁。
手种桃李非无主，野老墙低还似家。恰似春风相欺得，夜来吹折数枝花。
熟知茅斋绝低小，江上燕子故来频。衔泥点污琴书内，更接飞虫打着人。
二月已破三月来，渐老逢春能几回。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
肠断春江欲尽头，杖藜徐步立芳洲。颠狂柳絮随风去，轻薄桃花逐水流。
懒慢无堪不出村，呼儿日在掩柴门。苍苔浊酒林中静，碧水春风野外昏。
糁径杨花铺白毡，点溪荷叶叠青钱。笋根稚子无人见，沙上凫雏傍母眠。
舍西柔桑叶可拈，江畔细麦复纤纤。人生几何春已夏，不放香醪如蜜甜。
隔户杨柳弱袅袅，恰似十五女儿腰。谁谓朝来不作意，狂风挽断最长条。
赤膊更是佩服林盛方的文才，在赤膊眼里，全世界只有他师傅林盛方最有才干，只可惜生不逢时。
练了三百六十天，赤膊的毛笔字有所渐进，他却到处游说，可以免费给人家写对子、家先，但要吃饭喝酒。有些穷人尽管赤膊书法平庸，还是有人请赤膊写，这是免费的午餐，差点也无所谓。林盛方却心生忌恨，这个鬼崽崽还没出师就唱生意，太不是个人，自己的饭碗被他抢了。林盛方打算整整他。
过了隆冬，春回大地，林盛方叫上赤膊，说是师徒两个去游学，要走几个县。赤膊也想到外面世界去见识见识，对师傅的提议欣然领命，并准备了些干粮，又向家道富裕的姑母借得些钱银，便和林盛方师傅上路了。他们徐步前行，漫无边际游历。
一天，他们路过一个村子，听说一个前清举人病故，家中富甲一方，大办丧事。林盛方对赤膊说：”我们可有几天好东西吃了。“赤膊不解，便问：”他家死了人，于我们有什么关系？”。林盛方说：”你去那府上打听一下死者的姓名和贵庚哪年中的举。你就去问那个主葬的阴阳先生，问了就告诉我，回来时去香纸铺买些香纸。“，赤膊照办了。天黑时份，他们师徒径直走进了灵堂，林盛方倒头便拜，点燃香火，嚎啕大哭：”王老先生，你怎么就走了，当年我们同在省城考举子，你长我晚，我们情投意合，成为文友知音，便认做叔侄，朝同板凳夜同床，都视对方为知己，两人吟诗作对，饮酒作乐，双双中举，你是头名，我是二名。看到雁塔题名，我们那个高兴呀。你问我什么鱼不能吃，我说木鱼不能吃；我问你什么水不能喝，你说露水不能喝；你问我什久鬼不是鬼，我说风流鬼不是鬼；我问你什么屋不能住，你说棱屋不能住……你约我回乡后来找你，可我家遭变故，父母双亡，穷困潦倒。常常梦见你我同席欢宴，同朝为官。又加上兵荒马乱，想不到而今有幸来到府上，你老却溘然长逝，叫为侄的痛断肝肠……
众孝家见林盛方捶首顿足，嚎嚎不止，便确信是老父挚友，都前往劝止不要太伤心，人死不能复生，生死有命。林盛方还是匍匐不起，伤心至极。孝家也感父亲挚友有情有义，遂留住下来，每天好酒好菜，三餐伏侍。等王老爷子过了头七，林盛方唉声叹气。孝家问他何故，他欲言又止，孝家再三询问，他方才答道：”兄弟啊，我们也算一家人，有些话也实话相告，想当初，我二十四岁中举，春风得意，踌躇满志，满以为可以做官，谁料皇朝被推翻。我回到家中，也就只会写些诗词，做些文章，可只有锅里煮白米，哪有锅里煮文章？况且父母被土匪关羊，倾家荡产，赎出父母，而他们见家徒四壁，忧虑过度，便双双病故，借来钱葬了父母。我从小读的圣贤书，已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手不能提肩不能挑。此次借了别人高利贷来找王老先生，就是想寻条活路。谁知，王叔他老人家夸鹤仙游，不能再聆听教诲，不是兄弟唱苦，如今是身无分文，我这弟弟又有点痴呆，出外才带上。兄弟两只有乞讨回家了。“说完又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哭泣起来。这王举人家是大地主，家财万贯。其大儿子见林盛方这么凄惨样儿，又对父亲情深似海，便安慰了他一番，忙叫帐房拿一百大洋，给这位世兄做盘钱和回家安家费。
林盛世拜谢了几个少爷，再三说以后有机会到武冈州斜头垄里来做客，如发了迹，定当重报，他们挥泪告别，村舍蘺边的红桃白李开得轰轰烈烈、艳丽夺目。林盛方离开王家，已是心高彩烈，便借着这美好春景又吟起了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一路上山欢水笑，莺歌燕舞，春光明媚。林盛方略施小计，便成为座上客，吃喝了半月有余，又得了银元百多，师徒俩好不慡情，来到妓院找了姑娘，和姑娘诗酒应酬，好不快活。等钱用得只剩盘费了，方才恋恋不舍离开古城洪江，继续向家乡游走。
一日，他们路过一个村口，见一戸人家在办丧事，林盛方说：”赤膊，你在此等侯我，我去丧家打听打听，看还有不有前次的运气。“，赤膊答应，就坐在路边一个小亭子里，只见那春已快尽，到处落英缤纷，杜鹃啼血，一片片落红随风飘舞，飘在路上，飘在水中，飘在游子叹春惜春的心灵上。这赤膊在临写《红楼梦》诗词字帖时，也受到林黛玉葬花词的感染，心里也怜花惜玉起来……
林盛方探访了回来，便说是死了个年轻公子哥，他家境也不错，我们又有了希望。但死者与你年龄相访，是纨绔子弟，这次你去，你就哭他，昔日两人同床共枕，情同手足，可惜父命难违，棒打鸳鸯两分离。越伤心越好，等他家人留你时，你就说我还有一个小叔在外面等着，他家人必来留我，我们师徒又有好处了。
赤膊听了师傅的话，心花怒放，想不到能干人走到哪吃到哪，好洒好菜侍候着，这时他才领会到：”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真谛。赤膊走进灵堂扑通跪了下去，便大吼大叫：”世弟啊，你怎么就英年早逝，为兄的如今是登其堂不闻其声；入其室不见其容。曾记否，我和你同桌吃饭同床睡，如漆似胶，可谁知，棒打鸳鸯两分离，你约我来你家，可来了，你没了……“他越哭越伤心，可谁知，一个公子哥拿了一根扁担就朝他身上乱砍，打得他喊爹叫娘。原来，这死者是一个年轻女子，她在娘家自许终生，只因男方家中太穷，其父不同意，才将她嫁来此地，她婚后，闷闷不乐，得了那相思病，百药无效，抑郁而死。想不到这个狗男人还这般狗胆包天，跑来吊唁。难怪初婚之夜没有见红，也不皱眉叫痛，原来是在娘家和这狗男人夜夜荐枕席之欢，今天不打死你这家伙。死者男人怒火中烧，恨不得将赤膊打死，方解心中之恨。
这时，林盛方走了进来说：”少爷息怒，我这侄子也是因一次婚姻失败气疯了，他到处乱跑，我这做小叔叔的整天跟着他。其实，我们是，武冈州斜头垄的人，你妻子是哪里人？你这是城步啊，这疯子胡言乱语你也信？你不要打了，错杀人命，我们家族会告你的，现在是民国了，法制社会。“那人听林盛方一说，也云里雾里不知所措，他这死鬼老婆娘家在三里之外，这哭灵的确实是讲武冈话。他知道打错了人，赶忙道欠，并留他们吃饭，歇宿，第二天吃了早饭才走了。
赤膊怎么也想不清楚，师傅连男女都没问清就让自己去哭灵，差点丧了性命。这次师傅俩一路上都默默无语，并不像前次那样出门后喜气洋洋了。
他们继续向前，不觉春光早以消尽，到了农历四月，一路上只见农夫躬耕垄亩，处处是催牛骂牛声，山岭上传来布谷声，桃树李树上挂满了青果，河边杨柳依依，河里锦鳞游泳，草木青葱。走了三天，又见前面村子里鸣响唢呐声声，他们又知道是死了人。师徒俩正直走了进去，一打听，才知道是死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家主，他家刚修好新屋，看好日子上樑进火，可就离这日子还有两天，家主就去世了。
这时一个先生在提笔作对子，但将蘸了墨的笔提着不下手。林盛方走近先生说：”先生是不好作这对吗，小弟不才，可为代劳。“那先生一听，巴不能得，便将笔递给了林盛方，只见他龙飞凤舞，一蹴而就：”新屋不住棱屋住；贺客未来丧客来。众人无不拍手叫好，”好学问“，”乃真才子也“，……遂留下住了几天，回家时打发了盘钱，一路无话。
他师徒一直游到秋风萧瑟才回家，赤膊见识了很多，知识有所增多。回了家，赤膊还是执迷不悟，继续抢师傅生意。一天别人家修新屋上樑进火，他一想师傅写的那首对子得到那么多人喝彩，必定是上品，便也照抄不悟：新屋不住棱屋住，贺客未来丧客来。哪知这次被打得死去活来。林盛方这才对他说：我是读书人，不会劳动，只吃这文字饭，你却贬损斯文，把读书人当做文钱不值的乞丐，到处宣扬免费作对、写家先，你两次挨打都拜师傅所赐，你以为这文人是好当的吗？对黎民百姓稍不谨慎就会被打得皮开肉绽；对朝庭官府稍有不慎就出现文字狱，轻则坐牢，重则丧命。乌台诗案，苏东坡那样的大文豪都差点丢了命。
从此后，师徒俩亲如父子，有盐同咸，无盐同淡，赤膊也学有成就，林盛方解放前就得病死了，是赤膊给于安葬，赤膊解放后当了老师，一九九八年才死，享寿九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