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缺陷

日前，家住天龙山腹地的姨妹打电话来，说妹夫近来因一些家事不顺心而情绪不好，希望亲友们都去开导开导他。妹夫是个性格内向的人，一向勤劳俭朴，任劳任怨，不轻易发泄情绪，可能真有什么过不了的坎，于是我决计去一趟他家。 

上了天龙山，我几乎忘记了此行的使命，居然被美不胜收的风光山色和原汁原味的农家饮食陶醉了。 

这里远离闹市，环境清静幽雅，颇有点“白云生处有人家”的韵味。沿着蜿蜒陡峭的石径，爬上一道山梁，几经峰回路转，别有一番“洞天”：群峰环绕着一个微缩型盆地，数十丘农田阡陌纵横，一口两亩宽窄的山塘碧绿如蓝，仿佛超大型的高清视频头，把蓝天白云、修竹茂林和点缀其间的烂漫山花一起摄入取景框；七八座红砖青瓦房舍座北朝南依山临涧而建，我进村时分，家家屋顶上正升起袅袅炊烟；鸡鸭在场坪、小池中欢叫嬉戏，与房前屋后果树和棕榈上鸟儿们的啁啾相呼应，共同演奏着一曲自然和谐的山村交响乐。看家狗在屋檐台阶上审视着陌生的我，狺狺地正欲引颈示警，姨妹从屋里出来，才把它支使开去。 

头天晚上就电话联系好的，姨妹早就准备好了饭菜。妹夫还把回来探亲的二哥夫妇请来作陪。啜饮着家酿米酒，品尝着家常菜肴，吃着柴火饭，我们几个做客的异口同声地称赞这是货真价实山寨版美餐，庆幸着享受到一番久违的口福。 

除了这大山腹地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妹夫还是个生态“守护神”。他种田作土绝少使用农药化肥，除了水稻育秧下一次尿素催苗，其余都是人粪尿、猪牛淤等农家肥。只施有机肥，农作物招病虫害的概率不大，即使偶然发生，遍山是祛病除害的草药资源，妹夫用自己熬制的土农药喷一喷，用石灰撒一撒，就能保收。这种无公害、无污染、按照自然规律种出来的大米、蔬菜，质量上乘。酿制的米酒浓度不是很高，却清冽馥郁，口感醇和，滋润喉咙，多喝一点也不会醉，不上头。米饭用柴火焖熟，香喷，糯软，细嚼慢咽，满嘴回甜，分外想多吃一碗。 

姨妹喂的养牲从来不添加带激素的饲料，以青饲料为主，辅以杂粮，鸡鸭则用蚯蚓等昆虫发苗催长，一般要喂养一年左右才出栏处理。我不是美食家，味蕾不是太丰富，可是经常在城里生活吃厌了用含激素饲料催长的速生肉类，偶然品尝到这农家荤菜，竟然别有一番滋味萦绕在舌头。姨妹的烹调技术只是一般化，血浆鸭用菜油煎炒，不添加味精酱油，仅佐以酸辣椒、葱段和生姜片，然而吃起来却甘之如饴，那肉质紧致细密，滋润脆嫩，肥而不腻，咀嚼间，酥香中夹带着丝丝腥气，这正是人们津津乐道的原生态土菜信息的反馈，唇齿留香之余，让人找到了原始的本真感觉。那盘腊肉也风味独特，因熏烤得恰到好处，瘦肉片呈绛红色，连皮带脂肪的则如透明的琥珀，看一眼就诱人胃口，吃起来熏香扑鼻，松脆爽口，回味无穷……品味着这一切，让人领悟出脍炙人口的实质性涵义。 

身临如此优美的自然环境，品味如此美酒佳肴，在酒过三巡之后，微有醉意的我不由生出“日啜美食三两顿，不辞长作天龙人”的感慨来。略带夸张的口吻，不无暗示妹夫调整好心态、珍爱这种原生态生活的激励效应。 

二哥是个退休工人，乘着三分醉意，说话没有转弯抹角，谆谆地劝导妹夫要热爱生活，安于现状，过去了一尺，还愁一寸么？儿子读研究生毕业后，就会有出息的…… 

二嫂也帮着展望前景，他们可以发展喂养土鸡土鸭的特色产业，眼下通村公路修到山脚下了，离进山的日期不会太远，不久就可以和外面的世界接轨了。
这些话也许不止一次听很多前来劝导他的人说过，读过高中的妹夫，不乏读书人的敏感和含蓄，借荐酒的机会，终于以略带调侃的口吻发话，首先对我不避跋涉之苦来这深山老林“访贫问苦”表示感谢，对二哥二嫂的谆谆教诲也铭记心怀。“你们对眼下这顿家常便饭的夸赞，特别是姐夫的富有诗意的感叹，理应让我解脱不少，原来我们这种环境和饮食文化竟然受到人们的追捧，这大概就是现如今人们向往回归自然的注脚罢。”转而，他黯然一笑，“只是，正如《围城》说得好，在外面的人想进来，进到里面的人想出去。我们山里人过的这种生活和钱钟书先生笔下的人们对婚姻的感受有相似之处哩。” 

他这一说，我哑然，二哥还在絮叨什么，我没有听进去，不禁陷入沉思。在电话中姨妹曾向我陈述了妹夫情绪不好的有关诱因：越来越觉出山里山外生存条件的强烈反差；儿子大学毕业后不仅没能缓解拮据的家庭状况，反而还要借钱供他深造读研究生，苦熬苦挣似乎茫无际涯，加之年事渐高，体势减弱，都影响着他的情绪，对生活缺乏乐趣。实事求是地说，妹夫们所处的山村生态环境没遭多少破坏和污染，正好暴露出这里欠发达的劣势。时代进入二十一世纪，妹夫和小村的人们还承袭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传统生活习惯，几乎与现代化绝缘。他们家里，能体现出共享时代发展成果的，只有几盏电灯、一台黑白电视机、一个廉价手机，仅此而已。而今我却暗示妹夫珍惜这种生活，岂不有失公平，强摁着他的头忍受贫困，以资如我一样的有闲阶层们像欣赏古董一样前来猎奇撷趣。扪心自问，我真的愿意在这种地方久住吗？不出三天不脚板搽油溜之跑也才怪哩…… 

想着这些，我为自己的浅薄汗颜。我觉出妹夫的黯然一笑里，除了无奈之外，其实有对我的矫情的讥讽。我陪着笑脸，举杯和对面的二哥碰下杯，咪一口酒，以掩饰自己的尴尬。 

妹夫似乎觉察出我的情绪变化，为我斟着酒，超脱地释然一笑，：“请各位放心，虽然这美丽的缺陷有点残酷，可是经你们一点拨，我会试着去努力去弥补的。” 

我欣然，对他解开心结后的颖悟，对他的 “美丽的缺陷”说的别出心裁。其实城里人有优越的硬件设施，却缺乏绿色、低碳、环保的软件环境，也是美丽的缺陷。但愿大家共同努力，让他和山民们的缺陷与我辈“市民们”的缺陷能互补双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