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恩长在
——纪念父亲周常典诞辰110周年
周宜树
2013年农历三月二十五日,将是父亲诞辰110周年的日子。
时光荏苒,岁月如斯,唯有父亲一直活在子孙心间。在父亲诞辰110周年的日子即将到来之际,关于父亲的一些往事一下子全涌上心头,历历在目。
祖父用荣公,生于光绪五年(1879年)己卯十一月初九寅时,殁民国二十八年(1939年)己卯十二月十七亥时,终年61岁。祖母邓老儒人生光绪四年(1878年)戊寅三月十七卯时,殁民国二十五年(1936年)丙子十二月二十五辰时,终年58岁。祖母邓氏25岁时,生我父亲。
父亲周常典,字顺二,生于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癸卯三月二十五日未时。祖父去世时,父亲36岁。 父亲兄弟五人,他排行老二。祖父是周围很有点名气的草药郞中,时常被人请去治病。父亲从小就帮助祖父持家做事,12岁即扶犁耕田。
我们家一块没有水源,全靠老天下雨才能耕作的天水田。那一年春耕时节,正逢下雨,祖父将山上流下的水引入田里,牵牛扶犁,准备犁田耙田。此时,有人找到田间,要请祖父去看病。治病救人如救火民,祖父将犁放下,牛绹都没解就去给看病了。读了两年私塾,背上书包去上学的父亲,发现田里牛在犁,犁田的人却不在,知道祖父一定是有人从田里拉去给人看病去了。农村的孩子,知道天水田聚上一田水很不容易,错过机会就要等下一次天下雨才能犁田。父亲放下书包,即下田扶犁叱牛,犁起田来。拐弯时拖不动犁,就用肩扛着换位。等祖父看病归来,这块田已经快犁完了。祖父下田用脚踩已经犁过的地,看是否留下间隔没犁到。踩遍犁过的地之后,竟然没发现有多少间隔。祖父说,老二,你不要读书了,帮我种田吧。
祖父这一句话,将父亲“钉”在田地间,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大伯常有24岁时(1925年)去世,满叔常武25岁、满婶唐氏26岁时于(1938年)同一年去世。这样,父亲成为祖父务农持家的主要帮手。祖父祖母去世后,父亲既要操持自己一家,抚养儿女,还要照看年幼的侄儿,实际上承担着“长子”的责任。父亲的中青年,是在苦难中度过的。24岁(1927年)时娶曾氏为妻,我们尊称为曾氏娘娘。曾氏娘娘生于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殁民国十七年(1928年),终年21岁。曾氏娘娘定了八字,没有过门就生病,最后死于娘家。定了八字就是周家的人,父亲将其接回下葬,尽了一个丈夫的责任。这件事,充分说明父亲是一个有情有义之人。父亲27岁(1930年)续娶王氏,我们尊称为王氏娘娘。王氏娘娘生于宣统元年(1909年),民国二十年(1931年)三月生长女新娥;民国二十一年(1932年)十一月生二女冬娥。王氏娘娘殁于民国二十五年(1936年),终年27岁。其时,新娥五岁,冬娥三岁。同一年中,父亲丧妻丧母,单身抚养两个女儿,艰难度日。直到1939年,父亲娶我母亲王松秀为妻以后,境况才有所好转。当时住在三堂尾院子中间堂屋侧房。后来这栋房屋失火被烧毁,只好在公堂街上租用六祖父用贵的一间铺子作生意。商铺取名“正松顺”,经营南货、杂货兼作屠宰生意。这间商铺坐落在公堂上周氏祠堂的北面,那时,国民党中央军校第二分校(又称武冈分校)征用祠堂作教学点用房。民国二十九年(1940年)庚辰十一月初二辰时,我在这间商铺里出生,取名新树。民国三十一年(1942年)壬午九月初八妹妹南娥也在这里出生。
为什么给我以“树”取名?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与我家准备修房子有关。我家租房做小生意之后,家境稍有起色,父亲就准备修新屋。一家数口,不可能长期租房住下去,父亲决定先准备修屋的木料。生下我的时候,父亲正好购回了一些树条,于是便为我取名为“新树”,也算是寄托一种希望。我上小学时,按班辈改名为宜树,南娥上小学时改名为新兰。父亲的中年是在兵慌马乱、民不聊生的年代度过的。在公堂街上这间铺子里住了三四年,1943年前后,父亲遭遇兵役之灾。国民党征兵的名额,摊派到他的头上。当时,他已经40岁。父亲是我们一家的顶梁柱,全家六口,妻子儿女全靠他养,若被征兵,一家人怎么办?走投无路之时,只好花钱买人替他去当兵。后来,买兵的那个人在路途中跑了,办“逃兵”的灾难落到了父亲身上。父亲终日外出,东躲西藏,不能归屋。后来,费尽心思、花光钱财,托人帮忙才了结这场灾难。但是,这一次变故让我家一贫如洗,已无本钱做小生意了,只好又搬回到三堂尾院子里住。一家六口挤住在牛栏楼上一间简陋的房间里,借用四叔常训的橱房一角支锅灶做饭。我们一家在这间房子住了三年,直到1946年初夏时才搬到天生福那个地方的新屋。在这间房子里,1944年母亲生妹妹求兰,可惜几个月后就夭折了。1946年春,二弟宜地在这间房子里出生。 1945年春夏,中国军队以雪峰山为屏障,开始了雪峰山会战,日军对武冈发起进攻。为躲避野蛮日本兵的伤害,公堂上的人们拉家带口都往附近山上跑。我清楚的记得,四月下旬的一天上午,父亲挑着行李,母亲揹着背筛,大姐背着我,二姐背着妹妹新兰,从三堂尾院子出来,向罗围寨山上走,在山上一处石窝里盖了茅草棚。白天,父亲回去耕田,母亲回去喂猪,一家人在山上住了十来天。这是我一生最早的记忆。
抗战胜利后,老百姓也不安宁,特别是1949年武冈解放前夕,连续几天,国民党军队从隆回往武冈城集结,路过我家屋门前,父亲害怕被“拉夫”,多次跑到外面躲避。因为房基地的问题,原来院子里的老屋场还有一小块是几个兄弟共有的,我们家修不下房子。父亲便将我家靠近大东路边天生福的一块水田作为屋场地,准备将房子修到大东路边去。为了盖新屋,父母亲做了多年的准备,从很远的地方运回建房屋用的杉木柱子。1945年秋天,父亲在宅基地的那块田里,制作了修屋用的大土砖。用这些土砖砌的房屋后墙,直到2009年宜地回武冈整修这栋旧居时才更换成红砖。新屋是四排三间的木结构楼房,北面是偏屋,作猪栏、牛栏和厕所用。为了修这座新屋,父母亲含辛茹苦,日夜操劳,还欠下不少债。特别是搬入新屋后的两年,生活十分艰难。春夏青黄不接的时候,吃了上顿愁下顿。我记得,修屋时从白溪冲满舅爷爷家借了十一担稻谷,直到解放后才还清。巧的是,新屋安地脚枋时,二弟正好在老院子的牛栏楼上出生。于是,像我以修屋购树取名一样,二弟便取名“宜地”。两兄弟的名字都与修新屋相关,足见父亲为自己的孩子修屋的良苦用心。 1946年初夏,全家七口从三堂尾院子里搬进新屋。当时,只有我们一家的房子在那里。屋北靠路边有一土地祠,去公堂街上要走一段叫“沿界境”的路,十分荒凉,直到1958年大跃进时才在我们家右前方盖起了大队的“大会场”。
搬进新屋后,三姐唐金玉来到我们家。她是母亲前嫁在朱溪桥附近三角塘唐家所生。三姐三岁时死了父亲,来我们家之前一直跟着外婆住,由我父亲抚养。三姐和我们同住到1952年,十八岁时结婚才离开。在我的记忆中,三姐虽不是父亲亲生,但父亲对她的关怀却无微不至,胜过对待大姐和二姐。1948年阴历七月,母亲生五妹完兰。到1949年武冈解放时,全家共九口人。1966年“四清”时的《阶级成份登记表》记载:“解放前三年,有8口人”,其实是不准确的,应是九口人。1950年春二姐出嫁后,阴历七月二十日母亲生六妹了兰。1951年初大姐也出嫁了,到这年秋天土地改革时,我们家共八口人。 1951年8月,土改工作队进驻村里,我清楚地记得,划定阶级成份时,连续几个晚上在我家的堂屋里开会。先是核定各户拥有的土地、耕牛、农具,然后户主自己报成份,再由乡民评定。按土改政策和当地人均土地,我家,划定为中农。
据1966年“四清”时的《阶级成份登记表》记载:土改时我家“有8口人,有田6.4亩,有土1亩,耕牛农具仅只缺耙,其余齐备,有屋3间。全家收入30担谷,主要靠自己劳动和做些小生意来维持生活,生活一般好”。那时的6.4亩水田,一部分是父亲兄弟分家时从爷爷手里分得的家产,另一部分是父亲后来买下来的。我至今还记得这些水田的具体位置。三堂尾院子前面的一块大田,对院子旁边的一块叫“鲫鱼坵”,天生福杨老板屋旁边的一块秧田,我家房子旁边的一块圳边水田。此外,在石深塘还有两块、斜坡井有一小块水田,但水利条件较差。修新屋后的那两年,生活十分困难,有人劝说父亲把石深塘的那两块田卖掉,可父亲舍不得。父亲把田地看成一家人的命根子,看成是为儿子积攒的家产。父亲待人宽厚,遇事首先想到的是别人,他“宁可人负我,我不负人”的人生哲学,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为了让正山岭亲家土改时多分一点田地,土改的前一年硬是要还不到结婚年龄的二姐出嫁。为了让白溪冲满舅爷爷家的成份划得低一点,他只字未透露过借了满舅爷爷十一担稻谷的事情。现在看来,如果土改时二姐还没出嫁,九口人参加分田,按人均九分田来计算,我家的阶级成份不应该是“中农”,而是“下中农”。那么,我家的社会地位应是“依靠对象(贫、下中农)”,而不应该是“团结对象(中农)”。在时时处处讲阶级斗争的年代里,如果“中农”之前加上一个“下”字,我们兄弟姐妹的命运就会好得多。但是,这一切均被处处为他人着想的父亲改变了。从搬进新屋的那年起,父亲又重新作起了屠宰生意,赚点钱以添补家用。这种生计大约维持到1954年农业合作化(初级社)。
父亲勤劳,是种地的行家里手,母亲很会持家,省吃俭用,合作化之前我们家的生活还算比较宽裕,这几年是父亲过得最顺畅的几年。我记得,每天清早,父亲外出杀猪,挑回家后再去种地,母亲在家卖肉。当时,公堂上有几家开铺子作屠宰生意,我们这家铺子的信誉是最好的。顾客买肉大多是赊账,按多少稻谷称一斤肉记账,到秋收后才还账。后来,父亲不做生意了,还有很多欠账没有收回。他不仅没有将欠帐的事说给我们兄弟,而且在去世之前一把火将帐簿烧掉,一笔抹消了别人的欠账。
1956年成立高级农业合作社,1958年成立人民公社,土地收归集体所有,靠工分分口粮。父亲已年过半百,三个姐姐早已出嫁。1952年七妹玉兰出生, 1956年三弟宜礼出生。其时,我在武冈城上中学,其他几个弟妹还年幼或在上小学。一家九口的生活,全靠父母劳作得的工分来维持。我母亲是小脚妇女,为挣取那少得可怜的工分,每天都要到地里干活。修水库、挖塘泥、修公路,样样活都干过。可惜的是,一年到头劳作。仍然拿不回一家人的应有的口粮。更令人不堪回首的,还是父亲政治上遭受的逼害与折磨。
1957年秋,全国反右派政治运动风起云涌。按当时的政策,反右运动并不涉及农民。可是,父亲却被当时的一些极左分子打成“右派分子”,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右派”,进行批斗、关押。之后的许多年里,父亲每逢运动就被拉出来批斗,挨打罚跪,受尽折磨。大队及生产队的一些人,对父亲进行过无情批斗、打骂、侮辱。善良的父亲,蒙受了极大怨屈,身心受到了极大打击和摧残,可他仍然忍辱负重,甚至对儿女们都没说过一声。可悲的是,这种残酷斗争、侮辱人格的错误做法,竟延续了若干年,直到文化大革命。父亲在国民党时期遭遇“兵灾”,在共产党年代又遭遇“人祸”。我早早离家外出读书,父亲所遭迫害见到的不是太多。父亲历次遭受的折磨,二弟宜地都亲眼目睹。事隔五十年后,宜地写了一篇名叫《农民右派》的文章,也算是为父亲伸张了正义,洗白了冤屈。
1958年,人民公社、大跃进,又刮起了“共产风”。我们家在天生福的房屋,被大队“共产”了,改作大队幼儿园。家中的神龛,也被折掉当了柴火。我们一家九口被赶出家门,挤住在三堂尾院子的一间房里。
1959年我考上大学,8月末的一天,凌晨4点钟左右,父亲送我去东安赶火车,就是从这间房子走出来的,至今还记忆犹新。我上大学后,一家八口在这间小房间住了一年多。家里不准开伙,全家在生产队开办的食堂吃饭,还美其名曰“过渡到共产主义”。其实,食堂里按人头蒸的钵子饭,根本吃不饱。当时十三四岁的二弟,一日两餐,每餐只有十六两制的二两五钱米。随之而来的是“三年困难时期”,1960年解散了公共食堂,才搬回天生福自己的家。我每年暑假回家,看到家人一个个面黄肌瘦,父亲生浮肿病,每天还得下地劳动。从稻田里采点稗子,磨成粉做成粑粑充饥。苦苦地熬过了那几年,保住了性命也算万幸。这时,父亲进入了老年时期,仍然每天下地干活,挣工分养一大家子人。1964年后,父亲在秋冬农闲时,在乡食品站杀猪,作临时工,直到1969年生病。
父亲一生务农,从十二岁下田耕地,在公堂上那块土地上辛勤地耕作了五十多年。父亲只上过两年私塾,但他把送儿女读书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父亲目光远大,崇尚教育,不辞辛劳送子女读书上进的家风,在公堂上得到人们广泛赞誉和钦佩。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家庭经济十分困难,父母亲受苦受累、省吃俭用,每年养猪、养鸡鸭,甚至连原来做生意用过的一竿大称和母亲带来的柜子、书桌等都卖了,为儿女上学筹集学费。可以告慰父亲的是,您辛劳一生养大的十个儿女,都已是子孙满堂。父母亲手建造的房屋,仍然保护完好。
可以让父母亲欣慰的是,老人家创立的“崇尚教育”的家风得到了发扬光大,世代相传。三个儿子都受过高等教育。七个孙子孙女都学业有成,有大学生、硕士、博士,大多获得高级职称,皆成家立业,生活幸福,为国尽力,为祖辈争光。三个曾孙子正在上中、小学,曾孙女上幼儿园。祈求老人家保佑他们,健康成长。
1970年庚戍二月二十一日巳时(阳历3月28日上午9时30分),父亲积劳成疾,医治无效,与世长辞,享年六十七岁。父亲的一生是艰辛的一生,坎坷的一生、勤奋的一生。寿终德望在,身去音容存,父亲永远活在儿孙们的心中!
编者注:作者周宜树,是人网网友周知的周宜地先生大哥,1959级的华中工学院(现华中理工大学)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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