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红》,帕慕克一开篇便以一场凶杀案吸引了众人的眼球,而更吸引人眼球的,是他让一具躺在井底的死尸以第一人称开口向我们说话——这也是小说结构的巧妙奇特之处:每一章都在转换角色,以书中的各个人物、乃至凶手、躺在棺木中的死人、一条狗、一棵树、一匹马、甚至撒旦,为主体,进行第一人称的叙述。每个主体的叙述都带有浓郁的个人色彩,或坦诚、或撒谎,甚至于在撒谎之后又坦诚地说出自己撒谎的事实和原因。
这是一个描述凶杀与侦查的故事么?在小说开篇,我们确实对此投注了相当的热情,努力想从各个主体的叙述中寻找蛛丝马迹,想看作者如何展开一场绝妙的侦探推理故事,然而到后来——就如同小说中的黑与奥斯曼大师在苏丹禁宫宝库中寻找凶手的线索即细密画中一匹豁鼻马时,奥斯曼大师致力于欣赏那些精彩绝伦的细密画艺术杰作,黑所担忧的“也许奥斯曼大师的主要目的并非找出有特殊鼻子的马,而是尽可能地想看遍所有常年沉睡于宝库、远离觊觎的艺术杰作”一样——我们也发现,作者帕慕克的主要目的并非描述一场精心铺设的凶杀案,并引导我们一步步推理侦探寻找凶手的故事,而是向我们展现16世纪的土耳其伊斯坦布尔,在那个时期盛行而最终趋于没落的细密画艺术的精彩绝伦,当这精妙的艺术在外来文化的冲击下摇摇欲坠,而终身致力于前辈大师风格绘画的细密画家们,面临西方透视法与阴影的绘画技巧时,一方面抑止不住向往,一方面又逃离不了宗教信仰的思想禁锢,他们在东西文化的碰撞中承受着精神上的巨大苦痛,以至于引发内讧,付出了血的代价,且最终他们引以为傲的艺术,也不可逆转地走向了覆灭。
奥尔罕.帕慕克在创作这部小说时,巧妙地将自己当成一个角色——美貌智慧的女主人公谢库瑞的小儿子——写入其中,并在小说的最后一节以母亲谢库瑞的言语透露出,这部小说虽以不同的主体进行叙述,而奥尔罕则是整个故事的操纵者,作为操纵者,他也如细密画家们,会不由自主地透露出自己的风格,在描述过程中加入了他的主观喜恶,因而当我们回过头来再看故事的时候,应该参考奥尔罕的主观喜恶,并进行修正,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看到真主安拉眼中的真实世界。
关于真主安拉眼中的真实世界,书中的细密画家们也感觉十分困惑。以他们的传统观念,他们在手抄绘本的绘制中,必须摒弃个人的创造,因为世界由安拉创造,被安拉创造的他们,不得谮越安拉的职责进行再创造,而他们在绘制细密画时,也只能画出安拉眼中所见,就如安拉创造各种物类时,只是赋予了各物类的共性,因此他们也只能描绘物类的共性,而不能追求个性,比如将单个人物的肖像细致地描绘出来,包括其脸上的皱纹、斑点和痣疣,再者,他们还不能把单个的人物或马匹等描绘在画幅的中央,这将取代安拉的中心地位而易让人产生崇拜,必是对安拉的大不敬。在这样的禁锢面前,细密画家们只能依照前辈大师们的经典作品进行绘画,他们只能一遍又一遍描绘那些经典场景,如果能和前辈大师们画得毫无二致,便是他们的骄傲。然而,另一方面,他们也悲哀地发现,他们将一直生活在前辈大师们的光芒之下,因为他们模仿所得的画作,即便再优秀,而经典依然属于前辈大师们,无论他们如何努力,他们永远无法成为胜于前辈大师的大师。而前辈大师们最初的画作,难道不是创新的结晶么?
所以当法兰克的绘画艺术,运用了透视法和阴影的绘画技术,能使得人们在看过一幅肖像之后,便能在千万人中一眼认出画中的人物,这种绘画的魔力让细密画家们吃惊不已。然而他们深知,这种绘画不是描绘安拉眼中的世界,而是将卑微的人自己眼睛所见的一切描绘在图画中,即便有人作出“安拉赐予我们眼睛,我们用它看世界”的辨白,他们依然相信这是对伟大安拉的亵渎。细密画家们一方面坚守着自己的宗教信仰而抨击其为异教徒们受到撒旦的勾引所做的勾当,一方面却深知他们终身致力于之的传统细密画将不可逆转地被法兰克绘画所取代,他们在这种悲哀的宿命感中努力维持细密画领域最后的辉煌,然而与此同时,他们又掩不住内心的渴望,他们也想拥有一张异教徒风格的肖像画,以至于杀人凶手橄榄,在那张以法兰克风格绘制的双页书页的中央,即本该绘制君主苏丹的肖像的地方,绘上了自己的肖像。却又悲哀地发现,无论他如何努力,他都无法做到逼真,他们的传统绘画终将覆灭,而即使从现在开始努力学习法兰克绘画技巧,他们也已经落后多年,他们拙劣的技术只能成为他人的笑柄。
伊斯坦布尔的细密画家们,在他们的传统观念中,将失明当作是真主安拉对一位细密画家最高的奖赏,以至于在年老时,若还能看见这个世界,他们会感到难堪,甚至于刺瞎自己的双眼。在他们看来,若要看到安拉眼中的世界,他们就得摆脱自己双眼所见的干扰,失明,便使得他们得以经由自己的记忆,画出心中最纯粹的一切,那将更接近于安拉眼中的世界。
然而,在事实上,以谢赫.阿里大师为例,他为黑羊王朝贾杭君王创作了一本传奇手抄本,为防止他仿制出第二个版本,黑羊王朝的君王刺瞎了他的双眼,失明的大师投奔白羊王朝的大汗,凭记忆绘出了更优秀的第二个版本,图画更为简单而纯粹,然而在色彩的运用上,则显得黯淡无光。
当然,大师们刺瞎自己的眼睛,还发生在另外一种状况下,那就是当他们被迫改变风格,去接受一种令他们感到耻辱的绘画风格的时候。奥斯曼大师就是基于这个原因而刺瞎了自己的双眼,他经由这种方式,告诉人们,他将保护宫廷画坊的整体风格不受改变,绝不会臣服于法兰克风格的绘画。
然而,我们却从中看出了他巨大的苦痛,一种“一切行将没落”的宿命的悲伤。与其说他是在抗争,坚守自己最后的阵地,勿宁说他是心灰而死,缴械投降,不得不以这种方式保护自己最后的一点尊严。他用贝赫扎德大师用来刺瞎自己双眼的玳瑁金针,刺瞎了自己的眼睛,一方面延续那种荣耀,一方面也终结这种荣耀:细密画覆灭的时代已经来临,而他,将成为整个细密画历史上,最后一位大师。
再看小说中的爱情,我们甚至发现,除了细密画中经典感人的爱情场景,有关于席琳于树林间看到霍斯陆的画像而对其一见钟情,还有霍斯陆骑马于席琳的窗外,看着窗内席琳那美丽的脸庞,这类古老画幅中的故事给人的感动,远远胜过于小说中黑与谢库瑞之间的爱情。黑虽则对谢库瑞一往情深,却并没有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感人举动来,而谢库瑞,这个貌美无比且小算盘打得十分精明的女人,甚至于不相信一切,她每作一个抉择,并不是以感情为指引,而是运用她那超乎寻常的冷静和理智,她在两个男人之间徘徊,甚至于也不知道自己期待的是哈桑还是黑,比起爱情,她更在意她的两个儿子,之所以要在两个男人之间进行抉择,与其说是为自己找一个好丈夫,不如说是为两个儿子寻求好的庇护场所。
谢库瑞与黑的爱情中,唯一的亮点在于最后一节中,黑犹如谢库瑞的一场梦境那般回来了,满脸满身的伤痕,谢库瑞在这一刻才发现,他就是她梦中的丈夫。在他满身血迹的时刻,在他伤痛难耐的时刻,在他的生命随时可能散去的时刻,他们出乎意料地疯狂做爱。这场性爱带着鲜血和死亡的气息,也是一场充满绝望的最后的狂欢、痛彻心扉的最后的浪漫。然而,黑并没有死,而是与谢库瑞安然地度过了二十五个春秋。这样的二十五年,黑却一直逃离不了忧伤和哀愁,他们的爱情被描述成郁郁寡欢的终结。
幸而在小说的末尾,借由谢库瑞的叙述,我们可以想象作为谢库瑞小儿子的奥尔罕,在描述整个故事时,因对黑的不满而将他描述得过份散漫,于是我们也可以经由自己的想象,将奥尔罕加诸其上的偏见摒弃,修正为我们想要的模样。经了我的修正,我愿意相信黑与谢库瑞在一起的二十五年,应该过得足够浪漫而幸福。
或许是因为我们对土耳其文化了解的缺失,在读帕慕克的小说时,便犹如走入了一座巨大的由文化、哲学、宗教纠结而成的艺术迷宫,我们会惊叹于那些恢弘大气的排比,那些细密精致的描绘,从而对土耳其远古时代的细密画艺术、古老的经典爱情故事,乃至《古兰经》,都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然而我们只能从中解其一二,惊叹于我们所见的富丽堂皇和精雅绝伦,却难以走出这座精心构筑的艺术迷宫,窥其全貌。
有时候,我们甚至于会迷惑,作者到底想要表达什么?他是想讲一个破解凶杀案的故事吗?可他似乎毫不在意地着笔于此处。他想描述一个绝美的爱情故事吗?然而他并没有用心去铺垫爱情。甚而至于,他也没有尽心尽力地描述每一个主人公的性格特征。他只是浓墨重彩地描述细密画艺术的精湛,却又对法兰克绘画技巧赞赏有加,东西文化的碰撞、传统的遗失于他似乎痛苦不堪,而宗教的思想禁锢,他又似乎并不绝然反对,或者在他内心,是希望传统文化和外来文化能和平共处,共放异彩吗?
还有,小说的名字为什么是《我的名字叫红》,而不是“我的名字叫黑”、“我,谢库瑞”?或者干脆以叙述者的身份命名为“我是奥尔罕”?红色,传统细密画色彩中的禁忌,以及人的血迹。或者正是要说明,两种截然不同的文化的碰撞冲突与融合,是需要付出血的代价的?却又似乎不仅如此。小说中有一题为“我的名字叫红”的章节,有这样两段话:“我从不隐藏自己:对我而言,精致优美并非出于柔弱无力,而是来自果决和毅力。因此,我常常把自己置于众目睽睽之下。我不害怕别的颜色、阴影、拥挤,甚至是孤寂”、“颜色的意义在于它出现在我们面前,而我们看到了”,是肯定对真主安拉的信仰?是肯定细密画的精妙?是肯定风格可以决然存在?帕慕精心布置了一个如细密画般精妙绝伦的迷局,且不露风格不显瑕疵,让我们尽情迷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