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云烧香
（小说）黄三丛
（甲）
长胜塘一带有去南岳进香朝圣的传统，除了十年动乱时期免了礼以外，每年都有一批批善男信女结伴前往。今年，众香客择定赶农历六月十九的观音香。观音菩萨二月十九子时生，六月十九现金身，即修定成佛的日子。这样吉庆的日子去朝圣，菩萨一定会慈颜大悦，赐福呈祥。
十四下午，大家禀告过本境城隍、本宗堂上先祖，拜别堂前双亲，从每个村落陆续来到长胜塘飞花树下的禾场会合，只等包租的中巴车一来就启程。行程早已安排妥当，当天晚上赶到灵山脚下的平阳镇中伙安宿，明天在镇上新修的大雄宝殿进了香，就以休息为主，为后天凌晨游峰朝圣养精蓄锐。
忽然，只听得一串悠扬清越的女高音，唱着启程香歌，从长胜塘村子中逶迤飘而来：
“志心虔诚皈命礼，朝拜南岳大天尊。
我今进香为何因，无非求保老双亲。
思想父母恩难报，要上灵山把香焚。
南无慈悲救苦难，察我朝拜启程心。……”
大家寻声望去，只见婉莲的大媳妇彩云出现在槽门口。她一身烧香童子行头打扮，头上缠着的青包头上，衬一条红绸丝带，呈长虹贯日吉相，把那张青秀白净的圆脸映衬得一片肃穆端庄；身穿一件青府绸掩襟上衣，系一个绣有“南岳进香”金黄色字样的大红肚兜，背着一个鼓囊囊的背包，双手捧一柱烟雾缭绕的信香，踏歌而来。
早就来到飞花树下的巧淑大嫂，是香队的头首，只等她的歌声一落音，接腔唱道：
“拱手迎来新会友，同往灵山见世尊。
不用良言来奉告，神佑我友得安宁……“
彩云是新香客，第一次去南岳朝圣，巧淑大嫂代表众会友，唱歌接应。
彩云到了飞花树下，和大家一一点头致意，只有巧淑大嫂迎上来，亲热地拉着她的手，再次表示欢迎。有人却不屑地乜斜了她那鹤立鸡群的架势一眼，扭过头去不愿搭理；有的鄙夷地扫视她一眼，与相熟的人互相瞪眼睛、吐舌头，故意挪移开身子，与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人啊，只要稍一出格，就觉得另类，本来大家都一样的裹青包头缠红丝带系肚兜，彩云的只是雅致一点，包头缠得一丝不苟，平整周正，用一根银白的簪子别住，不像他人胡乱缠在头顶了事；一般人的肚兜上用墨水随意涂画几个字，她的却用红丝线，正中还绣了一朵精致的莲荷；多数人任意穿一身衣服，她竟然特意缝一件青府绸掩襟上衣，扎腰合身，凸现得曲线分明，这哪里是去进香，分明是故意作秀，卖弄风骚。
人们对彩云的态度不够友好，还有更深层的原因。她是个婆婆面前没有孝心的厉害角色，都说先前阳戏班子在台上戏演《贺氏磨媳》，如今彩云在家里现演《媳妇磨娘》，婉莲被她折腾得苦不堪言；在丈夫维勤面前也不贤惠，经常母夜叉似的颐指气使，想骂就骂，想打就打，害得他患上“妻管严”，成了怕婆娘的肉脑壳，因而劣迹斑斑，隔窗吹喇叭鸣（名）声在外。人们擅长吃自己的饭，论别人的长短，何况是不孝顺公婆、不体贴丈夫的不齿行经，最容易引起公愤。俩口子结婚快十年了，还一直没有生育。人们背地里议论，一定是心肠太歹毒遭的报应。他们当然不死心，千方百计寻医问药，大医院、小郎中，包括电线杆上广告里的“祖传秘方”都试过，不见有效。叔叔德贵提醒她，何不神药两方，虔诚斋戒去南岳山替父母烧一届平安保香，顺便在送子观音殿前许个心愿，祈个子嗣，或许诚心感动天和地，菩萨保佑生个胖娃娃。彩云一经点拨，柳暗花明，豁然开朗，说动维勤，立即成行。不过在一般人眼里，这么个狠角色，平时不修身养性，如今却临时抱佛脚，只怕是瞎子点灯白费腊（啦）。只因如此这般才招来大家的一番白眼。
巧淑大嫂是对河刘家坝的，五十来岁，生得慈眉善眼，雍容富态；她在上世纪七十年代考大学曾经金榜有名，据说被人家换了她的名额，才落选了。后来婚姻也很失败，被一个当官的耍了，只好将就着嫁给如今的那个老实巴交当农民的男人，又只生下两个女儿。她从此看破红尘似的淡薄名利，虽不曾遁入空门剃发修行了断凡心，却也心如止水，热衷佛事，从佛经要义中寻求精神寄托。她心胸豁达，广结善缘，见识不同一般，秉承的是佛家要旨，慈悲为怀，普度众生。她对彩云能够回心向善，十分赞许。彩云观颜察色，认准巧淑大嫂举止不凡，气质高雅，只觉得相见恨晚。两人一会面就十分投缘。
说话间，两辆中巴已经开来，巧淑大嫂清点好人数，组织大家按照事先发下的序号依次上车，又和彩云分别在车头右侧的窗口上插上绣有龙凤图案的香队旗。她俩上了第二辆车，正要对号入座，见两个坐在后排的大婶抱怨位置差，生怕一路颠簸。巧淑马上使个眼色，彩云会意，立即答应她俩愿意和大婶俩换座位。这也正好遂了她和巧淑大嫂坐到一起的心愿。
“劈里啪啦……”欢送的鞭炮炸响开来，两台汽车同时发动，徐徐驶离禾场。与此同时，由巧淑和彩云带头起腔，车内升起歌声，婉转嘹亮。一时间，蜿蜒的公路上，香车奔驰，旗幡招展，一路欢歌笑语，逶迤前进……
（乙）
长胜塘人把每年一度的南岳进香当成盛典，隆重肃穆，大有讲究。经历代演绎、发挥，形成了独特的香文化风俗。
南岳进香的要义，就是发心斋戒上灵山拜谒圣帝爷爷，酬谢圣恩浩荡，保境安民，附带为报父母养育深恩，向菩萨祈求，生者赐福延寿，故去的保佑早日超升；烧香童子自身即通过觐见朝拜过程中的阅历、磨炼等一系列活动，达到彻悟的境界，广修善缘，造福众生，功德也就自见了。
传统的进香有三种模式，一是普通的进保香，即肩挑香担，晓行夜宿，徒步行进，长胜塘离南岳六百余里，少即半个月，多即二十天一次往返；其次是发大心愿，苦行僧式的烧饿香，除了徒步以外，还不能吃熟食斋饭，只吃水果瓜蔬，背上插一个勺子，用来舀泉水解渴；更有一种虔诚宏志之徒烧拜香的，脚蹬莽绳草鞋，腿绑棕片护膝，手端小板凳，凳上插着信香，沿途遇到桥亭古庙，山门寺院，须高声唱诵圣号、香歌，三步一拜，五步一跪；逢街过集，大众广庭之下，集体踩起八卦步，载歌载舞前进。长胜塘人历来还是普通的烧保香，并且与时俱进地共享时代发展成果，一律以车代步，包租车辆直达山脚的平阳市，只是游峰进香时才步行而上。大家把徒步登山当成守着最后一份虔诚，对于那些游人兼香客的芸芸众生租乘旅游车上峰、甚至乘坐空中索道的行为，不屑一顾。
据说，南岳司天昭圣帝、护国安邦大天尊，即南岳菩萨，神通广大，威名远播。凡是前去进香者，第一就是一个诚字，不得存半点邪念杂思。否则，灵山差出的护法尊神、监香使者一个个都是顺风耳、千里眼，比阳世间拥有电子眼的警探和拿着忠诚探测仪的心理专家还明察秋毫，对进香童子的行踪和心理活动了如指掌，一有不恭不敬之处，便要降灾罚罪，后果自负。因此必须特别谨慎小心，来不得半点欺瞒。比如香资盘缠，须用自己辛苦挣来的血汗钱，卖谷米或纺麻接绩所得；倘如用做生意赚来的松活钱，或者是打牌押宝赢来的肮脏钱，更甚的是那些欺压百姓搜刮来的民脂民膏，贪污受贿得来的昧心钱一概不能使用。听说某处某人用哄骗来的不义之财去进香，一上路就肚子痛，勉强到了灵山福地，快要爬上南天门时，陡然刹间一个筋斗翻下山崖，险些送了性命。菩萨扬善除恶，公正圣明，好生了得，谁敢使奸耍滑！
筹足香资盘缠以后，成行前要专程上街备办好封包的香面纸、香烛纸钞、檀香木，叫做捆香。再择个吉日，焚香烧纸，奉上露水净茶填写香面纸，封香包。香包就是敬奉神明时孝敬的见面礼，阴阳一理，就如阳世间奉送给上司、领导的红包，包里除了冥钱纸钞，还要夹带三根檀香木，相当于阳世间的金条珠宝之类。香包须照灵山各寺庙圣众名单，人手一封。知名不知姓，知姓不知名者，也要总封一个，由庙中辖神总管去分摊。香包封好了，就要供在神龛上妥善保管，不得受到秽污。
临行前一两天内就要起香，就是在堂屋里供奉起菩萨牌位，摆上斋耙供果，焚香烧纸，向菩萨禀告进香行期祈求倡保一路平安。起香以后，全家人就要跟着一道封斋，就是说不准再吃生眼睛的东西，更不能杀生，直到进香平安到家，谢过圣恩恭送诸神安宫复位以后才开戒打牙祭，否则菩萨定然会怪罪下来的。某年月日，许晚爷在封了斋以后还去河里捞虾米，上路后第二天清早起来去掀皮箩盖量米煮饭时，竟然看到皮箩底下一摊虾米在蹦蹦跳跳，直吓得心惊胆战面如土色。同行的会友赶紧焚香替他在菩萨驾下谢了罪才得安宁。如此说来，谁还敢生二心？
启程之后，家里要有个老成的人守香案，点起长香，照起长明灯，晨昏定时上茶，更换斋供，不得有误，尤其不能有损心素，否则进香童子在路上要受苦楚。石宝坳的丙戌佬去进香，吩咐婆娘在家守香。中午时分，一只狗爬到灶上去舔锅边，她一时疏忽，顺便踢了那只狗一脚。就在同一时刻，正在灵山游峰的丙戌佬顿时脚痛得蹲在地上起不来。他回来说起此事，与婆娘踢狗的时间完全吻合。可见菩萨交流信息的手段和速度，比如今的电子监控还灵敏、准确。上一届到进香的建国在游峰那天，开初分明生龙活虎的，后来却病恹恹的振作不起，实在支持不住了，躺在一块石板上昏睡过去。怎么了？到了家里才知道，他的婆娘到邻居家玩，人家炒菜时她无意中尝了一块肉，竟然点箭下马般害得男人遭罪。
进香童子无论步行、坐车，一路上都要念诵佛号，唱起香歌，表示一心向佛，同时避免被杂事分心，胡思乱想。香歌有抒情式的长腔高调，刚才彩云和巧淑唱的就是这一类；有叙事式的快板短拍，轻快活泼，节奏明快，音韵和谐。或合唱，或独唱，还可互相对歌，问询酬答。歌声中，人人心情舒畅，心思专一，又可以从歌词的内容中受到劝善向佛思想的熏陶感化。
南岳灵山供奉着各路神圣，送子观音当然也在接受朝觐礼拜之列，香火寺庙坐落在半山亭上的紫竹林中，据说只要诚心有加，就会有求必应。
正是这种种原因，彩云才一改昔日泼辣凶悍的样子，发心斋戒，要去灵山进香。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促使彩云皈依法皈依佛不敢造次的，是她亲身经历的一桩奇事。她本来在六月十二就和大家上街捆香回来了，却不急于封香包。一旦封包就要封斋，她是个油罐口，三天没吃上荤腥就直喊淘得慌，怕封得过早难耐吃斋的清苦，直到十六才行动。这天早晨，还要维勤杀了只鸡，海饱一顿。她本来有吃鸡脑壳的嗜好，一筷子夹进碗，却见下颚没有退尽毛，嫌脏，随手将它丢到门外檐沟里。上午，她洗漱净手以后，打来一升米，点上信香，供上斋粑素果，就要动手写香面纸、封香包。殊不料刚把簸箕里的钱纸端到桌上，竟见盛斋粑的碟子中，弯嘴翘啄地摆着一个鸡脑壳，正是早餐时随手丢掉的那一个。明明记得丢到檐沟里去了，为什么竟在碟子里？彩云这才吓得战战兢兢，赶忙要维勤去请祥渔老辈子公公解危救困。
老辈子不免责备了她一番，立即上香烧纸，祈求圣帝爷爷看在初犯份上，免了惩罚罢。卜上一卦，卦象表明菩萨愿意倡保，这才放下心来。老辈子一再安慰、吩咐：“不碍事，圣帝爷爷宽宏大量，见你是初次去灵山，就好比小孩子第一次去舅姥爷家拜年，越点轨老人也能宽容，只是以后就要老成啦。”
彩云自此再也不敢怠慢。下午，和众香友一同到庙里焚香烧纸禀告本境城隍以后，唱着香歌拜别了家堂先祖、土地菩萨，更特意唱着告别父母的歌，拜过婆婆婉莲，点着一根香高高兴兴出门。
一路上，彩云生怕走神分心，被沿途六丁六甲、护法尊神发觉有不恭不敬之嫌，不停地和巧淑大嫂领着大家变着花样唱歌，独唱、合唱、齐唱、对唱，歌声使车厢里的气氛热烈祥和。不少对她抱有成见的女人，见她那么活泼热情，换座一件小事，已见出与人为善的德行，加之歌声那么甜润悦耳，把一车人唱得舒心惬意，因而渐渐生出好感来。有愿意和她搭档合唱一段的，有推举她领唱众人跟着应和的，也有一致起哄欢迎她单独引吭高歌一曲的。彩云受着抬举，自然很受用的样子，越发唱得起劲。巧淑提醒她留着歌喉到游峰时放声唱，把其他兄弟香队的歌声比下去。她果然注意保养起嗓子来，暂时息下歌声，改为捧着香歌本子，专心致志地念诵默记。
晚上九点多种，香车抵达平阳镇，在香队往年下榻的旅社安歇。彩云协助巧淑大嫂安顿大家，帮助年纪稍大一些的大婶大伯提行李，找床位，落实洗漱冲凉事宜，表现得积极热情，大方出众，俨然巧淑的得力副手，也深得大家的爱怜。
彩云还忙里偷闲，走进厨房，向大师傅道声辛苦后，盘问起炒菜放的什么油？大师傅回答说是素香油。她还不放心，特意每样菜都用鼻子闻一闻，见没有猪油之类的腥味才满意地退出来。本来据说只要香客问一声，放的香柚还是猪油？老板回答是香油，就可以放心地吃，即使是放的猪油，菩萨也只怪罪老板的欺骗罪了。可是她不愿疏忽苟且，万一吃了放猪油的菜，菩萨怪罪下来，几十个会友岂不要前功尽弃？
大家洗漱完毕，开始请圣。这是朝圣期间每天早晚餐前的必修课，即众人齐集圣帝爷爷香案前，焚香唱诵圣帝宝诰，向菩萨禀告众进香童子的归属行止，祷告诸神众圣佑庇平安。接着就按照名单一一秉卦祈求倡保。最后分发求圣灵敕庇的仙茶，或口喝，或涂搽额头、太阳和四肢，据说可以驱邪避灾，提神健身，比时下人们喝的健力宝、冰红茶或搽万金油之类的饮料、药膏要管用灵验无数个百分点。请圣仪式结束后，才开始进餐。巧淑在彩云等几个手脚灵便的男女会友的帮衬下，一切进行得顺利熨帖。尤其是巧淑祈请神灵降卦保佑时，彩云负责执卦占卜，人人个个降的是巽卦倡保，于是皆大欢喜。
十八日晚上，大家早早请圣、晚餐以后，正准备休息，以备赶明天凌晨游峰进香。这时，旅店老板娘领着一个本地中年妇女来到巧淑和彩云住的房间。那女人神秘兮兮地诱惑道：明天早晨上峰，可以不经过进山大门买票，而由她带大家插小路直达半山亭，只收每人10元钱的带路钱，比单个买门票要省70元一个人，比集体买票也省41元。有人被说动了，看着巧淑，有要她表态答应的意思。巧淑不露声色，看一眼彩云。彩云会意，挺身而出，义正词严地指出：“我们大家都是来一心向佛的，既然有正道走，何必心生邪念，败坏心素，不仅开罪了菩萨，还违反了国家法规。进山收门票，国家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你不出钱我不出钱，谁来建设这灵山福地？所以我们坚决不能走小道，免得前功尽弃。”
彩云一番言辞正气凛然，掷地有声，说得众人心平愿服，巧淑由衷地夸她有见识，懂得佛旨要义。那个女人也邪不压正地陪着笑脸，说不过开开玩笑而已，然后悻悻地走了。
（丙）
“上了一峰又一峰，七十二峰到祝融。
祝融峰上万象新，灵山胜地千秋松。
南天一柱擎乾坤，凌霄宝殿座巅峰。
江南美景收眼底，湖广风物展娇容。
国泰民安遍地歌，圣帝隆恩万民颂。
南岳司天昭圣帝，护国安邦大天尊……”
大清早，灵山的南天门上，就响起巧淑和彩云的嘹亮歌声，悠扬婉转，袅袅娜娜，山鸣谷应，让人听得回肠荡气。她俩各扛一面香队旗，领着队伍，奋力向峰顶登攀而上。晨风和着歌声，舞着猎猎彩旗，为他们喝彩助阵。
今天进香的队伍特别多，都是凌晨就出发的。从山脚到祝融峰顶，步行全程三十余里，多半要抄近道攀爬陡峭的石板小径。有些队伍为赶时间，省体力，租车到半山亭，再坐索道上南天门。巧淑带着队伍来到山门前购好团体票，就有不少出租车司机招徕香客乘车。她征询地望着大家，有人也主张坐车，到半山亭才徒步。彩云不同意，说道：“我们现在就在圣帝爷爷身边，正是接受菩萨检验的关键时刻，如果这点磨炼都经受不起，又谈何诚心向佛？”昨晚她一腔正气拒绝诱惑坚持买门票的义举，已经赢得更多的人气指数，这下又理直气壮，谁还有异议？大家异口同声：“说得在理！”毅然迈开两条腿，鱼贯蛇行逶迤登山。
彩云受到众人拥护，情绪高涨，一路上，峰间崖畔，香客、游人丛中，只听得她那山莺般的脆亮歌喉，唱得婉转悠扬，余音绕岭，不时招来人们好奇的目光和赞叹，回头率不断攀升。她自然豪兴勃发，越唱越有劲头。难怪据说只要诚心向佛，菩萨会保佑一路顺风，精神焕发，这话不假。平时在家里，彩云的懒觉要睡到太阳出来晒屁股，偶尔出门做工爬山上岭，直喊累死了，可眼下要去觐见圣帝爷爷了，半夜起身不嫌早，爬壁陡壁陡的坡，后头的人可以啃着前头人的脚踉跟，可是一点不觉得累，一直神清气爽，浑身轻松，如履平地。敬菩萨的保健效应可见一斑。
经过一番奋力攀登，巍然矗立在峰巅的祝融古殿仰视可见。众人一片振奋，一个个将虔诚肃穆写在脸上，踏着巧淑和彩云唱的《进殿香歌》节奏，趋上殿堂。
殿堂正面，慈眉善眼的圣帝爷爷头戴镏金皇冠，身披黄袍，手捧笏板，端坐在丹坛之上，仿佛刚从天庭与玉帝议事回来，又忙于接受凡民朝拜。进门的两侧，威武勇猛的金吴二将手持铜锤金锏，顶天立地般站立着，守护着圣帝爷爷兼审视进香童子的诚心和举止。上殿朝圣，就如同臣子拜谒皇帝老子，务必战战兢兢诚惶诚恐汗不敢出，屏声敛气，头不仰视，趋步向前，侧身而退，否则便要被怪罪下来，祈福降吉的可靠率就会打折扣。可是进香的人众太多，本来就不宽敞的殿堂早已跪拜出黑压压一大片，人头攒动，拥挤不堪；唱诵佛号声，磕头祷告声，卜卦噼啪声，响成一团。殿堂外面还不断涌进人来。巧淑当机立断，要大家在她念过疏文以后，不拘一格，见缝插针请圣敬香。
彩云是新手，请圣敬香的礼仪还不懂，就紧紧跟定巧淑大嫂。见有人礼毕退位，两人马上填充进去，躬身一揖，面对圣帝，倒身跪下。彩云在巧淑的指点下，将在老店敬献的香包摆放地上，还摆了三样供果。殿内不允许焚香烧纸，只好先请后敬。
巧淑首先代表本队会友念诵了集体疏文，即向圣帝爷爷启奏前来灵山敬香的缘由、行藏以及香童名单，祈祷圣灵倡保平安。接着代彩云禀告圣帝爷爷以及本殿普同敬奉的圣公圣母，金吴二将，辖神总管诸神，口称：“伏以圣恩浩荡，神通广大，兹有大中华湖南省某某市某某镇某某村信人弟子夏彩云为酬谢圣恩浩荡保境安民国运昌盛并祈圣帝爷爷保佑高堂父母福寿康宁虔备保香一柱敬请众神诸圣人人下车各个下马驾临香炉头上受纳敬奉。”然后按照香包上写的名讳一一念诵告喻，以便圣众前来认领。
请过以后，就要秉卦。这秉卦是凡人与神人交流信息沟通心灵的途径，凡置备新卦者需将卦在佛龛前打磨开光 ，连续卜出三种不同的卦象，表示已通了灵气，好比点击连接开通了网络进入虚拟世界，只要一卜卦就会百灵百验，有求必应。三种卦象即双面向上为阳卦，一俯一仰是巽卦，双面向下成阴卦；每种卦象一般有定论，阳卦表示神灵某种的警示；阴卦表示菩萨已感知，愿意领纳供奉；巽卦表示圣灵昭示倡保虔诚信众，俗称保卦。凡敬神者，十分看重菩萨降的卦象。
巧淑首先敬请圣帝爷爷以及诸位神圣对进香童子夏彩云所敬保香欢喜领纳，彩云早已执卦在手，只等话音一落，掷下地去，“啪嗒”一声，呈个阴卦。开门见喜，头卦降下领卦，吉祥如意，彩云的脸上喜色盎然。
接着祈请保卦，从进香童子本身开始，家中老幼，都求赐一挂。巧淑念念有辞：“富贵有缘，鸿运开泰。进香童子夏彩云发心斋戒一片虔诚前来灵山朝圣，祈求圣帝爷爷保佑她平安康宁，早生贵子。”
“啪嗒。”阴卦。彩云有点茫然。
“阴卦阴中护佑。”巧淑示意不用急，“进香童子诚心可鉴，请求赐个巽卦倡保。”
“啪嗒。”阳卦。彩云有点失色。
巧淑成竹在胸：“阳卦大兴大旺，一定是圣帝爷爷见进香童子夏彩云尽心尽意来朝拜，欢喜得很，要降下三卦保得周全圆满。”
“啪嗒。”果然是巽卦。据说三卦得中的是上好的吉兆，彩云喜形于色，连忙口称“圣帝爷爷神通广大，万民颂德”，磕头如捣蒜不已。
接下来其他家人的卦也都降得吉祥，彩云喜不自胜，庆幸不虚此行。等巧淑为自己请圣求卦后，两人一同退下殿来，将敬奉过的香包投入山门场坪一侧燃起熊熊香火的东壁，即菩萨的金库。这里专门烧化在生父母和家人的平安保香；另一侧叫西庐，专门烧化逝去先人的故香。
不多一会，同队的会友也陆续退出来了，会齐以后，开始转回程，都将肚兜反过来系上，显出“回光返照”的字样，表示沐浴圣恩以后，佛光永驻。
沿途有不少寺庙，佛教的，道教的，大家一一进去跪拜、敬香。快到南天门时，天色已亮。却见林间、崖畔、路旁，飘起朵朵零散祥云，颇有点人在云中走，云在脚下飘的意境。巧淑见状，故意出了一句上联要彩云对：“妹子采梅子。”彩云也有点悟性，随口对出下联：“彩云伴彩云。”不少懂点诗对的会友齐声喝彩。彩云喜不自胜，无端地觉得是神灵显应，特意为她布施彩云预兆吉祥。
谁料还有更壮观的胜景。折过一个山嘴，南天门观景台掩映在祥云中，放眼一望，观景台以下竟是一片茫茫苍苍的无边云海，平时的千山万壑、寺院庙宇、田畴村落全部淹没其间。海面上盈盈荡荡，时而涌起波涛，时而掀起巨浪，翻滚激荡，气势磅礴。晨曦初露，给波涛巨浪镶嵌上熠熠金边，满世界一片云蒸霞蔚的勃勃生机。海平面和海岸界限分明，上南天门的车辆和人流，仿佛从深海中浮上来，越过海平面就清晰地展现出来，行人往往上半身已沐浴在晨曦里，下半身还隐隐隐约约。下山的跨过界限，就看不到踪影，只有笑声歌声汽笛声传上来。
此景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看。巧淑和几个连续进了几十年香的会友，也还是第一次遇上。据说南岳云海只有有福之人才有缘欣赏，巧淑由衷地祝贺彩云：“你一来就观赏到灵山云海，真是吉人天相，大家跟你一饱眼福。”彩云连忙谦虚地回敬：“托圣帝爷爷洪福，同喜同贺。”
接踵而来的吉兆彩头，直叫彩云像灌进满肚子琼瑶玉液，深深地被陶醉着，精神出奇的好，走起路来四肢轻快，好比腾云驾雾，一点也不觉得累。进庙出门，拜圣忏、谢圣恩的歌声依然嘹亮，沿途又把几个大婶的行囊抢过来背上。下了南天门，不再集体行动，不过要求至少三个人结伴，好有个照应。彩云记挂着求嗣的事，和几个会友赶到前面去了。
半山亭上首的紫竹林，供奉着送子观音，这是彩云的第二个特意要参拜的场所。她和一同到达的会友双手合十，趋步上殿。只见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胸前抱着一个天真活泼的小孩，似乎要送给想做母亲的人。彩云百倍虔诚地倒身下拜，以头伏地，默默祈祷：“观音娘娘在上，信人弟子夏彩云千请万拜，祈请娘娘赐个活泼可爱的宝宝给弟子，若能如愿，弟子愿敬奉五百元现金拜谢娘娘慈恩……”接着敬香秉卦。叫彩云喜不自胜的是，无论卜的领卦还是求的保卦，有求必应，每一卦都顺心。
彩云揣着一颗狂喜的心，从紫竹林退出来，正好遇上巧淑大嫂。她一个箭步蹿过去拥抱着，欢喜得泪流满面，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地说：“观音娘娘答应了，我会有宝宝抱了……大嫂，我好欢喜好高兴，我要做妈妈了……我的知心的大嫂，你也替我高兴，是吗……谁不高兴呢……从此我再也不怕人家指背皮，骂我是不生蛋的鸡娘了……”
巧淑自然也高兴，一只手搂住她的腰，一只手轻轻地抚抹着肩背，用手指替她梳理着有点凌乱的头发：“好妹妹，大嫂当然为你高兴。但愿菩萨慈悲，赐你早生贵子。”说着却不由心生怜悯，默念着：可怜的妹妹，你不宜太天真，要正视现实，你们夫妇久治未孕，这神灵也不是医生啊……
（丁）
彩云自从南岳进香回来，好比换了一个人，一改以前乖戾、刁钻、凶悍的坏脾气，对婆婆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成天“妈妈、妈妈”叫得亲昵甜润，杀鸡炖肉，总要记挂着老人，不是请来一同吃，就是端一碗送过去。冬天来了，特意给婆婆买了件丝绵太空服。婉莲穿在身上，逢人就在胸前抹扫一把，再撩起衣摆展露出崭新的里子，宣示道：“这是我家彩云给买的哩，穿着好暖和好舒服哩。讨媳妇呀，就是要讨像我们彩云这样有孝心的妹子。”
彩云在维勤面前也贤惠起来，主动做家务，不再要丈夫忙了外头忙屋里，经常浸了补药酒让他强身健体。维勤简直有点受宠受惊，和要好的兄弟谈感慨：“真正的享艳福，除了婆娘漂亮性感，还要体贴温存，搂着抱着才惬意称心。”
彩云表现优秀，就是为了感动上帝，赐她早日抱上胖娃娃。然而许愿半年多了，仍不见有怀孕的迹象，不免有点急躁难耐，只是怕人家笑话，才勉强忍耐着没有发作。
这些天，天色阴沉，要下雨不下雨的样子，叫人心里闷得慌。
中午时分，婉莲在厨房里择菜，几只鸡跳来跳去啄菜叶，赶走又来了。她随口骂了一句：“丑野狸咬的，只会捞东西吃，蛋又不生……”
谁料失口犯了大忌，又偏偏彩云正好从外面走廊经过，顿时血往上涌，再也按捺不住积了多日的怨愤，旧病复发，露出昔日的狰狞，气呼呼冲进屋里，两眼一瞪，双手叉腰，怒吼着：“老猪婆，你刚才喷什么谗，呕什么蛆？”
婉莲一时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懵懂地问：“傻妹子，你为哪桩对娘发这么大的气？”
彩云这才意识到婆婆并不是骂她，却仍然觉得屈辱，哭骂道：“你这老不死的像作娘的样子？外人讥讽我，你也跟别人一鼻孔出气，骂我是不生蛋的……”
“啊呀呀，……”婉莲这才明白失口卖了华山，愧悔交加，左右开弓狠狠掌了自己两个响嘴，“只怪我这老不死的乱夸嘴……”说着走过去，拉住她的手捧在胸口，掏心掏肺地劝慰道：“我的傻妹子，我的心肝肉，你骂娘、打娘，娘情愿领受。只是娘还是求你消消气，你是个烧香拜佛的人，又在菩萨面前许过愿心的，凡是要想得开一点……”
彩云委屈得难以自持，挣拖婉莲的手，捂住自己的脸，嚎啕着：“我彩云的命好苦啊……”冲出屋朝自己卧室奔跑过去，一头倒伏在床上，浑身抽搐地恸哭得天昏地暗。
也许是婉莲的话生了效，彩云被烧香拜佛的面子碍着，才努力收敛着。要是以往，非缠着她吵得天翻地覆大出打手寻死觅活不可。当婉莲和维勤先后进来劝解时，都被拒绝了，只说让她安静一下。
下午，彩云起了床，换件素色上衣，洗去满脸泪痕，稍微梳理一下头发，出了门，朝对河巧淑大嫂家走去。自打南岳回来，她把大嫂当作最知心的朋友，一有心事总喜欢上门向她倾诉一番。
巧淑正在堂屋的桌前焚起塔香，静心抄写佛经。见了彩云，放下毛笔，起身让座。彩云一句“大嫂”叫出口，早已控制不住满腔酸楚与委屈，嚎啕着一头扑进她的怀抱：“我的大嫂，救救你苦命的妹妹哟……”
巧淑早已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爱怜地让她在肩上伏着，搂腰抚背，慈祥地说： “好妹妹，你要是觉得憋屈的慌，就哭个痛快吧，大嫂陪着你。”说着将她扶坐在椅子上。
彩云果然伏在桌上越发哭得起劲，呜呜咽咽发泄着：“那些菩萨也像地方上的贪官污吏，只领祭祀不打保卦……我彩云对他们还不尽心尽道？歌功颂德唱得喉咙嘶，一身正气拒绝走歪门邪道，拜得膝盖脱了皮，磕得额头起暴栗，香敬了，愿许了……可给了我什么好处，半年多了，还不见一点动静，害得连婆婆都咒我不生蛋……”
彩云总算把气出够了，人也精疲力竭。巧淑端过一杯热茶，放在面前：“哭够没有？喝杯茶接着来。”
这么放了一阵闸门，彩云倒觉解气多了，不怎么憋得慌，喝了一口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却止不住抽噎：“我的大嫂，你没遭遇我这样的处境，要不，也会想不通的哩。”
巧淑不动声色，淡淡的问道：“一个人本来可以读大学，却被别人夺走了机会，遭遇好吗？”
彩云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不搭腔。
“一个女人失去刻骨铭心爱着的恋人，勉强依附着一个只有同情没有爱情的男人，遭遇怎样？”巧淑的初恋情人是高中同班同学，考取军校毕业后被一位高官强行择为乘龙快婿。
“大嫂，不要说了。”彩云不忍心看着知心的人撕开伤疤遭受痛苦。“我不该在你面前诉苦，让你也烦心。”
巧淑爽朗一笑：“我早已把那些事情淡忘得差不多了。不过想让你破除迷信观念，才举个例证。”
“让我破除迷信观念？”彩云迷蒙着。
“是啊。烧香拜佛的人如果有迷信观念，就会陷入歧途。”巧淑正色道。
“大嫂。我越听越糊涂了，敬菩萨作佛事，难道还是科学？”彩云带点讥讽的口吻反问。
巧淑高兴地说：“你说的不错。敬菩萨就是要弘扬佛法，让佛光永驻。佛家有句偈语：我心即佛，佛即我心。佛就是大彻大悟的意思，信佛就是引导人们达到以平等心看待大千世界的境界，有了平等心，烦恼、痛苦一切皆空，只陶冶出一片明净清澈的心境，广种福田，普度众生……”
彩云只觉得眼前豁然开朗，惊喜地说：“难怪大嫂不同凡响，原来佛在心里，这是深刻的哲理。想起我前段时间的糊涂，简直有点汗颜。同时也觉得现如今人们烧香拜佛多半急功近利，浅俗地求菩萨保佑自己升官发财，发了小财还想发大财，当了小官还想当大官；或者求菩萨保佑人丁兴旺，生了头胎赐二胎，保了嫡出的还要保二奶庶出的，都是一厢情愿、自欺欺人的迷信，显得多么愚昧和无知！”
“你果然是个有悟性的妹子，前次和你结缘一同南岳进香，我就看出来了。当然也为你担心，因为你还没有从迷信中超脱出来，所以才有那天从紫竹林出来喜极而泣的举动，有今天的满腹牢骚。”巧淑拿起一本自己抄写的经书，“这本金刚经送给你，我在一些经文旁边做了些注释，也写了感言。希望你能从中有所领悟，坚忍不拔，直面人生，直面世界。”
彩云将巧淑的手连同经书捧在怀里，久久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