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那些曾经绞痛我的坑洼》
“晚艳,你要火速回来,爸爸生病了,象十年前妈妈一样,喘气喘不来!”午夜,我床头的手机叮铃铃地响起,电话中传来老家哥哥急促的声音,哥哥的声音似电台传播一样,回荡在我脑海也回荡在广州的夜空。
母亲十年前患癌,05年10月在老家武冈人民医院度过了最后十天,我的孝心并没有感动上苍,事后,无论我怎么撕心裂肺地呐喊,母亲那张慈祥的脸庞永远定格着她那安静的笑容,再也没管我的喜和悲。
对于母亲的离世,作为女儿的我异常后悔,后悔平时没有多关心含辛茹苦的母亲、后悔没有及时给母亲体检看医生。母亲走后,对父亲尤为关注,想把父亲接来广州,可是父亲却担心家里的小侄儿,说哥哥嫂嫂要做大理石生意、极少在家,当爷爷的他在家可以帮忙看管孙子。
孝顺孝顺,得顺着老人家。于是,在广州的我也同意了父亲的要求,只是特别交待哥哥,一定要注意父亲平时的身体状况、要按时体检,父亲的身体有什么风吹草动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这半夜三更的接到哥哥的电话,我的心脏都快跳出来了,“爸爸病了,和母亲十年前一样,喘气喘不来?”一想到母亲十年前最后那几天的痛苦,母亲那因为喘气喘不来叫我的名字都要“女……女……”的停顿无数次,想着想着,心脏就绞痛起来,两行眼泪涌出我午夜疲惫的眼睛、泪水静静的清凉在我朦胧的脸庞上。
“龙炎,走!我爸病了,赶快回武冈。”把儿子的早餐和两三天的伙食在冰箱里分类好、留了张纸条在儿子的书包上、叫醒还在熟睡的爱人,咚咚咚地跑上停车场,毫不含糊地启动了车子的发动机往老家奔驰。
广州到老家武冈,近2000里的路程,路途远不怕,全程高速,但我担心到了老家武冈怎么办?在荆竹七里又怎么办?作为武冈人,我爱自己的家乡,作为荆竹人,我想自己的村庄。但是我不得不承认,家乡的道路、家乡的交通、家乡的地理环境是让我很头疼、很不敢恭维的,尤其是家乡公路上的那些吭吭洼洼。
想到家乡那些曾经绞痛我的吭吭洼洼,又触动了我心底深处沉淀的伤痛——
2005年10月4号傍晚,武冈人民医院下了母亲病危通知书、要求我必须马上把母亲接出院送回家,我咬着牙、忍着悲,把武冈乐洋路左边那家充氧气店的氧气袋全买完、救护车里除了母亲和我的身体就是氧气罐和氧气袋。武冈到荆竹的公路在我的印象中,似乎从来没有平坦过,大大小小的坑如同宇航员脚下的月球,在满是伤痛的我的心理,当时的救护车司机也如同阅尽无数伤亡的医生般冷酷无情,什么坑都是一个速度前进,只要车轮落坑上坑,那种地域般的抖动抖在我身体、痛在我心理,我一路紧紧地抓住母亲的手,尽全力用自己身体的力度作屏障想减轻母亲被坑洼抖动的辛苦。
可是,插着氧气管的母亲是躺在担架上的,而我是蹲在母亲的旁边,一躺一蹲的母女俩是不同的地平线,我为人女儿的孝心和心痛,完全被家乡那吭吭哇哇的道路无情地挡在母亲的身体之外。
在崎岖不平的家乡公路上,我一边抓住母亲的手、一边不定时的和母亲颤抖在救护车里,拽得自己的手心全是紧张的汗水,汗水湿透了我的手掌心、更加聚了我的痛彻心肺。
“艳……女……,妈……妈妈……没……没事……”都说母女连心,已经接近生命终点的母亲用力睁着她那双曾经锐利聪慧、当时已完全混浊无光的眼睛,嘴唇乏力地一上一下的微张着安慰我。
没法忘记,家乡当天的傍晚,夕阳绯红,灿烂的晚霞透过救护车窗映在母亲那苍白纤瘦的脸庞上,文人笔下那种诗意的霞光,在我看来,却是那样的黑暗沧桑,我拽着母亲瘦得只剩骨架的手,在心痛的驱使下,蹲麻木了的双脚已完全没有麻木的感觉,我知道我的麻木连同我对家乡公路的失望已共同交融在家乡那抖动的吭吭哇哇的公路上,抖过一程又一程、麻过一里又一里、痛过一湾又一湾……
一路上,有着浓烈文艺细胞的我,一直禁不住流泪、忍不住伤悲,“老天呀,谁能让我家乡的路更好一点?上帝呀,谁能把家乡的公路吭洼变平一点?各路神仙各位祖宗啊,谁能帮我即将闭眼的母亲走得轻松一点?”
离武冈越来越远、距荆竹越来越近,慢慢地,已快接近七里村了,路越来越抖、吭越来越大越来越深,我拽着母亲的手,悲凉地感觉到母亲的体温越来越低。
“艳——女!”在刚刚踏进七里村庄、在离家不到1000米的那个三叉口的斜坡上,母亲忽然很大声地叫了我一句,还在悲愤家乡差路的我条件反射般地扭转满是泪痕的脸,如此同时,原本在我手掌中的母亲的手,正无力地垂了下去……
“妈——妈——!妈……”我惊天动地的哭喊,惊破家乡七里村的上空。
我慈祥坚强、勇敢善良的母亲、我那当了几十年村妇女主任的母亲,终究抵挡不住家乡道路的吭哇折腾,把呼吸停止在了自己的家门外、把疼爱紧锁在女儿我对家乡道路的悲愤和绝望里。
母亲离去的瞬间,晚霞正隐退、夜幕正来临,我撕心裂肺的呐喊和悲痛欲绝的伤悲也如同家乡的坑哇道路一样,瞬间隐藏在黑暗里,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爱人开着车奔驶在广州通往湖南老家的高速公路上,我坐在副驾驶位想着母亲的过往,悲不可挡、泪如泉涌。
“龙炎,爸爸又是不能喘气,这不能喘气的痛苦再在家乡公路上抖来抖去,怎么办?爸爸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越想越伤感的我,没法去想象回到武冈老家后父亲的难受,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如果父亲再象母亲一样,又痛在家乡的吭哇里,这让做女儿的我如何是好?
“老婆,别急别急,哥哥不是说家乡修路了吗?再说,爸爸的病跟妈妈不一样,你不要自己吓自己。”爱人是福建人,老实本份、体贴善良,脾气还特别好。
“晚艳,你们到哪儿啦?不要担心啊,爸爸好一点了,喘气顺了很多,村里医生说是感冒,你们开车开慢点,注意安全。”正忐忑不安中,哥哥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我的心当时放松了一下,但马上又觉得不踏实,“这天下的父母对子女,永远是报喜不报忧的,爸爸说不定是为了让我放心故意让二哥安慰我的。”
“龙炎,车到哪儿了?”知道开车要注意安全,但急性子的我还是忍不住问爱人。
“过清涟高速了,很快了,现在武广高速也开通了,直接到武冈的,不要担心。”爱人左手摸方向盘、右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肩。
在出发前就百度了广州到武冈的高速,知道永连高速通了、武广高速也通了,就是说回武冈老家从此都是全程高速了,这多多少少让我的内心踏实了点,于是尝试着闭闭眼休息休息,但是脑海里又全部是老家武冈到荆竹的吭洼、荆竹到七里的沟壑,又怎么也睡不着,高速中车窗外,两边的山、树和村庄象电视镜头一样,一个个幽灵般地从我眼前跃过,闪着闪着想着想着便也浑浑沉沉起来……
“老婆老婆,快到七里了!”朦朦胧胧中,爱人的声音传来。
我睁开疲惫的双眼,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嗔怪起爱人来,“又骗我了吧?谈恋爱的时候骗我就算了,现在还敢骗我?吃了豹子胆!”
“没,没骗你!这就是七里村的入口呀,导航上说的。”爱人呵呵呵地笑了两声,“都到老婆你的地盘了,哪敢骗你呀!”
“真到七里啦?”我半信半疑地按下车窗,一股清新的风吹进来,车厢内瞬间清爽无比,“这地方真的是似曾相识……”
“停!停车!”我忽然大声命令爱人,把车靠在路边,自己“啪”的一声打开车门,穿着高跟鞋“咚咚咚”地走到路边朝远眺望——
清醒过来的我发现自己正站在荆竹至七里的岔路口,岔路口是个高高的斜坡,这个坡曾经是我儿童时代最黑暗的回忆,小时候从七里村的家去荆竹中心小学上学,下雨天是手脚并用、用四肢爬着上的,坡是出了名的徒、滑,一个个坑大大小小地漫布在几十米长的斜坡上,就象一个人头上长的伤疤结的咖,好了又坏坏了还坏,一年365天循环着它的无奈和破坏。特别是这个坡曾经是绞通我心理深处最敏感的坑洼坡,我永远不会忘记,十年前,就是在这个地方母亲垂下了她那双紧拽女儿的手……
而此刻我脚下这个曾经顽固的徒坡,被一层厚厚的水泥面铺盖着、表面光滑亮白得如同一根白绸带,在我眼前闪闪发光;斜坡的坑洼没有了,但它的高度还在,我站在斜坡顶端远眺家乡七里村,春天的家乡油菜花儿金黄、叶儿葱绿,水泥路如同一条舞动的白龙,在我金灿灿的美丽的家乡田野间挥舞着它的潇洒英姿!
“爱人,开车,快,开车,我要回家!”我激情澎湃地回到车上,“啪”的一声系上安全带,“快,回家!我要回家!”
路好了、车平衡而迅速,我似乎感觉到在家等待我的父亲,喘气也平衡踏实起来……
“艳,回来啦?”我银色的小车“呼”的一声骄傲地驶进老家大宅门,父亲爽朗的声音随着车声马上在耳边响起。
“爸!”我给了父亲一个大大的拥抱。
我没问父亲怎么就好了,反正一听声音就知道,一想事实更知道——这么好的路,会挡得住医生救人的脚步不?会挡得住良药治病的入口不?会挡得住子女对父母的孝顺不?
“爸爸,走,咱们去武冈。”寒暄几句,我不能忘记回来的初衷。
“艳女,爸爸都好了,不用去武冈了。”父亲扭扭挒挒地一边换衣服一边半推半就。
“呵呵,爸爸就这样,喜欢炫。”哥哥一阵呵呵呵地笑声后也上了车,“晚艳,你不知道,我们村里这条水泥路现在直通武冈呢!爸爸就是想坐着你的小车在公路上炫炫,新的武马公路也在开始建了,有好几车道宽,以后老家的交通会象广东一样畅顺!”
“艳,以后回来你可以不用开车了,开车辛苦,等武冈飞机场建好后你直接坐飞机回来。”爸爸一边理自己的唐装衣领一边摇下车窗朝外面看。
我知道,父亲表面淡定,内心激动,他老人家是看车窗外有没有村里的老乡看到他呢!
“呵呵,好,爸爸,下次坐飞机回来。”回到家乡后,一直由我自己驾车,爱人和哥哥坐在后位,呵呵,老乡们懂的,我是我父亲的女儿……
在家乡的新水泥路上驾着自己的小车,我心理美滋滋的,开心得象只晨起的麻雀。
“晚艳,你的微信。”坐在后位的爱人打断了我温暖的思绪。
“直接念出来。”对于爱人,我一直是他的领导。
“晚艳,武冈建高铁的事,你得发动网络力量多鼓策一下,我们武冈二中老三届有在武冈人网上写了专项文章。”微信是老表哥任杰发来的。
“龙炎,回答表哥,那是必须的!”我止气高昂的声音从车窗飘向窗外,从长长的水泥路上一直飘到家乡的田野上空。
新建的水泥路经过母亲的墓地,我知道,我那沉睡了十年的母亲肯定也听得到我的声音。
——我的家乡,那些过早地吭停了母亲呼吸的吭吭洼洼将再也不会出现!那曾经绞痛了我的坑坑洼洼将一去不再回来!取而待之的是飞机、高铁、火车、宽敞的县公路与蜿蜒如盘龙却平坦似镜面的各条水泥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