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父亲画像》之七
孝堂与我结婚的妻子,为我做出的牺牲,现在的年轻人也许不会相信。
别说当时我家很穷,就是家中富有,在那种情况下结婚也是准备不及的。除了她自己亲手做的蚊帐与被面,一切都没有添新。床是我父亲逝世前睡的那张床,棉被也是我父亲逝世时盖过的棉被。面对这么死心塌地跟定我的妻子,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只是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一辈子她就是我的妻子,我相濡以沫的另一半了。
送父亲上山之后,我与妻子才去回门。回来时,我在路边扯了两株小樟树。妻问我扯这树干什么,我说,拿回去栽在我们家旁边园子里,这是我们的夫妻树。樟树年龄最长,活得最久。回到家里,我们两人亲手将树栽下,也种植了一种心愿意一种企盼一种厮守。如今,夫妻树已经长得很大,高出屋檐。
我没有能力回报,我只能这样表白自己。
其实,她牺牲的何止这些?自从她嫁入我们家之后,承担的是我应该承担的一个儿子的责任。她1970年与我结婚的,一直到1979年我嫂子与侄儿女迁去湖北我哥单位,我们才分家过日子。这其间,我结婚三个月就去修铁路了,一去就是两三年。嫂子是教书的,人又斯斯文文,弟弟又还未成年,所以家中的大事几乎都是妻子担当。有一年下大雪,压折了许多树,分给各家各户自己去挖倒扛回家。我们人口多,要扛回家的树也多。除了一个姐夫在快要处理完时赶来帮了一下忙,都是妻子一个人在干。又是挖又是扛,就算是一个男的,也是很困难的事。而妻当时才二十出头,要是在富贵人家,是还要人哄的年纪。
她为我承担的,还不仅仅是劳作上的卖力气的事,更是尽忠尽孝的大事。那时,上坟挂清是迷信活动,我不在家时,她居然一个人买上香和钱纸等祭祀用物品,扛一把锄头,拿一把柴刀,一个人去为父亲挂清。路上碰到大队书记,问她,陈婶娘到哪去?她说,去给耶老子挂清,然后扬长而去。后来我问她,你就不怕批斗?她说,我家里是贫农,我怕他?我们那里是没有女人挂清的,她可能是第一个敢去坟山为祖先挂清的女人。 父亲的坟,也是她与我一道,从坟头附近的地里挖好草皮覆盖起来的。
她对祖先的虔诚,真的是少见。我们去了湖北,她让人写了一张一尺来高的祖宗牌位,在老家的神龛前烧纸钱请祖先跟我们走,到湖北也去安个“家”。她知道父亲爱喝酒、吸烟,在湖北家里安神之后,一年四季都供有酒、烟。我们家做点什么事,她要请示先人,敬神之类的事一概是她操办,我从不插手。她有时也说,你是男的,你该鞠个躬说几句话。我说,我们家的老祖宗信任的是你,你做了就行。
妻对待先人如此,对待家人更是如此。母亲生病在床时,她与我都办了内退回到老家伺候老人近两年,这可能是一般人做不到的。
让我与家里人一直铭记在心,十分感动的,还有她带我小妹外出看病的事。
我小妹妹小时得了脑膜炎,初中毕业后,后遗症发作,一下子致使双目失明。为了给小妹治眼睛,不知道费了多少心。武冈人民医院、邵阳中医院,都去看过,没有一点效果。1973年秋,听人说绥宁县有一个人会画“水”,用他画的“水”点眼睛,治好了好多人的眼病。听到这一消息,我们决定带小妹去绥宁看眼病。
第一次,我与妻抱着还在吃奶的女儿,搀扶着小妹,托人找了一辆便车,去绥宁看病。到了高沙过去不远的园艺场时,车坏了,没有去成。过了两个月,我外出参加一次创作会去了,妻竟然背着装了米、水和我女儿要换用的衣服之类,手里抱着还没满一岁、不能走路的女儿,让小妹拽着她的胳膊肘儿再一次上绥宁去为小妹治病。
这一次行程之艰难,我至今想起都感到害怕。
她们先坐车到高沙,高沙到洞口还没有通车,她们走路行到洞口时已经没有去绥宁的班车了,只好找到我高中同学袁廉成,在他家住了一晚,第二天才坐车到了绥宁。从绥宁县城去那位会画“水”的师傅家,还要走好远的路,必须在绥宁城里睡了一个晚上。那天晚上,太累了的妻睡得太沉,女儿哭了,要拉巴巴了,她也没听到哭声,结果将旅店的床铺弄坏了。第二天早上,妻将弄脏的被服洗好之后,才又抱着女儿,背着包,让小妹拽着胳膊肘儿上路。当天又返回县城,第二天乘车到洞口。
到洞口时,已经是下午两点来钟了。她不想再去麻烦同学袁廉成,一起从洞口出发行路往回走。到了高沙,早已没车去武冈,便一边打听路,一往从高沙过岁家桥向对门山、露水冲方向走。抱着女儿,背着装满东西的包(回来时包里多了两个盐水瓶装的符水),还要让小妹拽着她的胳膊肘儿,来回已经三天多,身体疲惫可想而知。走啊走啊,路是那么的长!
快到对门山时,又渴又饿。走到一条渠道上时,发现前面有一座屋子。妻对小妹说,我去讨点水来,你不要动,我马上就回来的。她放下包,抱着女儿,到那户人家讨了水回到渠道上时,发现小妹不见了!
原来,小妹为了早一点走回家,想一个人摸索着往前行,心想多走几步也少拖累二嫂一下。谁知道,一个不小心跌下渠道。好在水渠没水,是干的。她没法子,摸索着抓着渠道壁想往上爬。别说一个眼睛看不见的人,就是一个正常人,掉入渠道也难从壁上爬不上来的。
妻发现小妹掉落渠底,一边前后打量看有没有下去的地方,一边要小妹别再乱爬,免得负伤。但是,近处居然没有下到渠道的地方。一个多人高的渠壁,怎么下去?妻急坏了。天色已经渐渐暗了,还不想办法将小妹弄上来,今晚怎么办?
人到了急得没办法时,只能蛮干了。她护着女儿,竟然顺着渠壁滑了下去!
人下去了,扶起小妹之后,不敢耽搁,便顺着水渠,按原来的方向继续往前走。最后,总算找到一个出口,才上了渠道。
过了对门山,再往露水冲走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从对门山到露水冲,要经过一个山坳。窄小的山路两边,是高高矮矮的石头。妻后来对我说,那些石头,晚上看去,黑黪黪的,像是人一样,真的好怕。那地方我是熟悉的,听她一说,我都傻眼了。别说是女人,就是男人,黑夜从那里经过也会心惊胆呢。
过了那个山坳,到了露水冲垅里,走的是田埂路。田埂是很窄的,弄不好就会跌落田里。说来也真怪,没想到那天夜里田埂路很亮的,好像有人拿灯照着一样。妻后来说,当时想,一定是孩子爷爷打麻杆火来帮我们照亮了。听她这么说,我能说什么?我只能说,是的,一定是的。你对我们家这么好,老人能不保佑你吗?
走着走着,终于发现前面露出一点灯亮,她们总算走到了有人家的地方。她上前敲开了门,说了自己的困境,想借宿一晚。也许老天有眼,一说,那家人竟然是我修铁路时的一个熟人的家。他们赶忙让妻带着小妹、抱着女儿进了屋。主人立即煮饭招待,安排了住处。真的是山穷水尽时遇到贵人啊!
第二天,主人要留她们吃了饭再走,妻再也不肯添麻烦,执意离开了。从露水冲一下岭,就到了九塘,河对岸就是家了。
妻她们到家的头天下午,我从外面回来了。听母亲将情况告诉我之后,我决定第二天去绥宁找她们。我怎么也放心不下哟。第二天天一亮,我就上了路,想尽快从露水冲过对门山去高沙。让我没想到的是,还没到屈原庙,我就发现妻抱着女儿、小妹拽着她的胳膊肘慢慢地向我走了过来。
是她们吗?真的是她们哟!我眼内噙满泪水,拔腿飞快地奔了过去,接过了妻手中的女儿,轻轻说,回来了?妻说,嗯,回来了。
这就是我孝堂上娶回来的妻,一个才23岁的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