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老师
圆脸、白面、微胖、齐耳短发,这是如今陆老师仅存我心的粗浅记忆了。
可我还是很记得她,虽然人物的轮廓,随着岁月的磨耗,几乎已经成了白描的线条,可正是这些线条,像条条溯流而上的河流溪脉,让我最终寻到记忆的源头。
陆老师,是教过我小学一二年级的启蒙老师。
记得初次开学报名时,父亲把我带进了一间教室旁边的小房子。这是陆老师的宿舍兼办公室。当时她侧坐在一把旧木椅上,正在书桌前考一个小女孩数数。她苦着脸,小女孩苦着脸,旁边家长也苦着脸,原因只有一个,小女孩说得结结巴巴,似乎连五十也数不到位。
后来,报名的家长带着小女孩出去了,于是就轮到考我。数数,实在是小事一桩,我张嘴就像爆炒豆子,一口气从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数到了一百。末了,还很胆大地问了句,还要数么?数到二百也行。这句俏皮的孩子话,让小房子里刚才有点紧张的气氛,刹那间变得轻松活泼起来。陆老师笑了。她的笑,宛若苦瓜上结缀的小黄花,亲切和蔼得很。
在陆老师教我的日子里,我的农民父亲,每次遇见她,总是一口一个“六老师”叫着。他一定是将陆老师的“陆[lù]”,当成家里谷仓板上木炭写的“壹贰叁肆伍陆”的“陆[liù]”了。陆老师总是面带微笑,不应,但也并不纠正他的发音,只是停下来,细细地向他讲解我最近的学习表现。那时候,我应该算班上数一数二的好学生吧,也许是掩饰不住内心对我的喜欢,她在我父亲面前,总会尽拣溢美之辞。父亲听了心花怒放,回来后就会在一家人面前,将陆老师的赞语添油加醋地转达。有些好话,我简直闻所未闻,但听了实在全身起酥,就算不想当好学生,也会逼着自己向好的方向进化了。
好孩子是夸出来的,这也许是陆老师一贯秉持的教育艺术。可她在生活上还要对我润物无声地特别关照,却实在是值得我一生用心去感念了。
小时候,我家里实在是有点穷的,比如我穿的棉衣,就改自母亲结婚那年买的旧洋布棉袄;我穿的冬裤,就改自父亲当兵时从部队带回的“卫生裤”。虽然外面总有半新半旧的罩衣罩裤盖着,可不伦不类的样子,有时也会引来一些同学的耻笑。虽然当时农村学子的家境,大都是五十步笑一百步的水平。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理解父母的艰辛和家里的付出,对于某些同学的非议,我其实是很不在乎的。因为要在乎的,一定不是改小的衣裤,而应是学习好与坏的成绩。可陆老师在乎,遇到这样的情况,她总会坚定地站在我这一边,以对调皮者的大声呵斥,来呵护我还算坚强的自尊。
更要命的,冬天我家连个烤火箱都没有。那时的小学生,天冷下雪时,就会从家里提个菜篮子一样的小火箱(木制,方匣状,有提把,匣里装个陶盆,放上火种,用于手脚取暖)。而我家只有笨重的火桶(木制,圆桶状,上窄下宽,下面放上火盆,人可以坐在桶上取暖),天气冷得实在不行时,父亲才会从烧过的土柴灶里,铲一瓢火种放在火桶里,然后提到学校给我取暖。那总是不方便的,会误掉父亲很多工夫,所以不太冷的天气,我就只能看着人家烤火自己干扛着了。这时候,陆老师就总会在上课时将她的火桶提过来,和我轮流着烤。一节课下来,她烤一阵子,再给我烤一阵子。她火桶里烧的是白炭,这个可比学生家里的柴灶火种要高级多了。往往,我在享受陆老师给予的高级福利时,总会引来同学好多艳羡的目光。
二年级下期,陆老师在班上讲,如果谁期中、期末考试都考双百分,她就给谁戴朵大红花回去。我暗暗记下了,并跟自己较上了劲,果然不负陆老师期望,我还真期中、期末的语文数学都拿了满分。陆老师也果真没有食言,拿出红纸,一剪刀一剪刀地剪,做了一朵好大的光荣花,亲自给我系在胸前的纽扣上,让我戴着走回家去。这花,一直挂在我家土墙上的奖状下面,小学四年级时都还在。要不是有次母亲搞卫生,失手将它碰落掉在一泡稀鸡屎上,说不定我到现在还收藏着呢!
老师对我好的时候,小小的我,嘴上似乎是从没说过谢的,但在心里会暗暗发誓:长大后,要好好报答老师。但我报答过陆老师吗?我好像没有。因为小学毕业之后,我就再没见过陆老师了。那时候,她应该早退休回家了。她家在哪里,我也不晓得。我只是在城里读高一时,才在公交车上见过她一次。当时我坐着,她站着。虽然头发花白,显得老态,但她一上车,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我马上站起来,把她让到了我的位置上坐着。她竟没认出我来,还对我连说谢谢,夸小伙子真不错。我说,陆老师,是我啊,我是你德江小学教过的学生啊!但是,很可惜,她似乎已经叫不出我的名字来了。当时我的心里,真的特别不是滋味。
后面有关陆老师的事,我是在广东打工时听一个老乡讲的,至今也不知是真是假。那老乡,他说他和陆老师是一个村的。陆老师十几年前就已经过世了,退休在家后,跟媳妇合不来,有次怄气,喝了农药,没救过来,死了。
我听老乡这么一说,眼泪当时就哗地流下来了。
9月1日
8月31日晚上,在网友的腾讯微博上看到这么一句:“明天是9月1日,一部叫《开学》的灾难片将在全国上演。”心里不由耸然一动。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就想起了一个人。
这个人,是我中学的一个老师。
我第一次见到他时,就是在9月1日。开学,我刚从乡下考进城里的县中。一辈子只知务农的父亲带着我,没头苍蝇一样好不容易办完了学校那些杂七杂八的安顿手续后,已是下午二三点钟。我们这才想起,班主任还没见呢,应该找到他,认识认识才好。
学校有点大,环境实在生疏,拐弯抹角问了好几个人,才寻到我班的教室。这时,我就看到一个身材胖胖、满头白发的老人,正一个人背着双手站在黑板前的讲台边上,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摆满了桌椅但暂时还没有坐一个学生的教室。
他背对着我们,也许看到了我们,也许真没看到。父亲整整衣衫,清清嗓子,这些准备与他说话的有声有响的动作,也没有促使他回过头看我们一眼。后来是父亲走上前去,扯了扯他的衣衫,他才转过身来,脸上倏地飘过一朵冷云,然后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
他脸上的那朵冷云,自我见到的瞬间开始,一直在我的心头倏来倏去地飘。我下意识地打量着我和父亲身上那种明显乡下人的寒酸衣着,似懂非懂地像弄明白了为人师表的老师为什么一时面无表情的原因。而扯了老师衣衫的父亲,此时正小小心心地在他面前陪着笑脸,身子呈半鞠躬状态,用一种乡下人特别谦卑的方式同他交流:“老人家,您就是X老师吧?”我当时立在旁边,眼珠子转来转去,以我小学毕业的语文水平揣测,父亲可能说错了三个字,“老人家”的称呼,在这个头发虽然全白但看起来一点不老的人面前,显然极不受用。
老师的鼻子,当时就轻“哼”了一声,然后,他眼眶中的两个瞳仁就陡然收紧,两袭寒光立马射向了我。我迎着他的目光,不低头,也不害怕,甚至还有点挑衅地对望着。我感觉到他有点轻微的恼怒,然后就听到他对我父亲很不客气很直接地说:“这是你的孩子啊?这孩子,看起来有点野!”
说完,他又背着双手,踱着步子,头也不回地向着教室外面走去。
父亲嘴里还在不停地搭讪着:“X老师,你老屋里是X家大湾那里的吧,我有个……”我一把扯住父亲,不让他再跟上去。后来,我就送父亲出了校门,叫他早点回家,并要他放心,我一个人在城里读书,没事。
9月1日,开学的第一天,我留给老师的印象竟然是“野”,这让我很不服气,所以初中三年,我经常“野”给他看,成绩却总是不好不坏;9月1日,开学的第一天,老师留给我的印象竟然是“冷”,这让我也很不相信,因为据我后来观察发现,老师有时其实对家长也很“热情”,不过要看对象,比如城里同学的家长,特别是“当官”的家长,还有那些与他是“同行”的家长,不管他们孩子的成绩好与不好,他见了总是显得特别的亲热和情绪高涨;对于像我这种家境寒酸、也不懂得抓只土鸡和捎篮土鸡蛋或土特产孝敬、特别是孩子成绩还不是很好的来自乡下的农村家长,他的脸色,有时确实可以结出冰霜。
初中三年,有时父亲来城里看我,总会善意地提醒我:“要不要我去你老师家里走一趟啊?”我总是桀骜不驯地将头一抖,生硬地回答他说:“不用,没那个必要!”
所以,直到现在,我要是还说起这个我印象特别深刻的老师,父亲的印象却总是很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