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塞的武冈,曾经有过两个花园。一个是私人的张家花园;一个是那时的政府修的中山公园。
有人说还有个“陆家花园”。我对此说存疑。因为解放前,我在小城住了十五年,从未听说过“陆家花园”。陆家院子倒是有两个,一个是茅坪里的陆家院子;一个是东园陆家。这两个院子我都去过。茅坪里陆家院子并不大,屋子也较陈旧,属中落景象。东园陆家落座在鲁班殿附近的小巷里,在有名的“陆二吾斋”斜对面。它建筑颇堂皇,也颇显财气,当时正出着几个能读书的年轻人,所以在小城里声望颇高,但没有花园。“东园”并非园,只是宅名。至于院子里种有树木花草,那是小城的一种风气,凡有点小空地的院落,都种了点花木,算不上花园。
张家花园是很有名的花园,小时候常从大人口中听到。它的主人是个什么人物?我不知道,也从没听说过。最近,我通过电话,请教住在天津的九十三岁的叔叔刘文修先生。他说他也不清楚,只是年轻时听人说张家的主人晚清时在外地做了不算小的官,才在家乡建了这样一座花园式的大宅。他要我翻翻州志,看有不有记载。我翻了,没找到。张家花园建于何时,谁手里建的,还是个谜。
张家花园是确实存在的。它也座落在城西南角的茅坪里,与唐家大院对门对户。张家、唐家,都是小城历史上的名门望族。不同的是,张家已呈中落状态;唐家仍有人在外地做官,还在兴旺中。但这两家曾经的显赫气势,从门前的路就可看出。本来小城的巷子都是窄小的,且是卵石包谷路。茅坪里的巷子,也是窄小的卵石包谷路,就是去茅坪里所经的商业街——酱油巷,也挺窄的卵石包谷路。可从酱油巷转弯去张家、唐家的路,突然变成宽阔的石板路,宽得跟大街差不多。我就是被这突然变宽、变规整了的路,吸引到张家花园的。
那是一个炎夏天。我家里有个规矩:每年暑假将我们几个叔伯兄弟集中在一起,由做小学教员的二叔督促做假期作业。我最感恼火的是记日记,每天记的不是狗打架,就是猫上树,常不及格。为着写日记有材料,不得不在大街小巷闲逛找材料。就这样逛到两所大宅前来了的。远远的,就闻到了浓郁的花香。小城原本花多。看花,闻花香,是常事。可从没闻到过这么浓烈醉人的花香。是哪里的花?什么花?……哟,看到了,看到了,我看到了!在编花竹篱笆的那边,有一丛丛绿树,巴掌宽的大叶,涂油似地闪光。绿叶丛中,这里那里,露出雪也似的白花,好大好大一朵。浓香,就是从那里飘来的。大树开香花,而且那么大一朵,这是我从没见过的。在好奇心的驱动下,我恨不得飞过篱笆去。是机缘满足了我的好奇心:恰巧篱笆边有门,半掩着。我推门而入,惊呆了,这竟是个花园!也立刻想到一定是张家花园。里面没有人,安静得如同深山古刹。但面前的景象,叫我眼花燎乱,目瞪口呆。那真有点像童话中描述的仙境!
呈现在我眼前的,有池有溪,有草有花,有亭有阁,有桥有榭,路是曲曲折折的,桥是小巧玲珑的。池中有荷莲,莲下有小鱼;近处有小井,井边有轱轳。最夺眼球的,是亭、阁之上那些花样窗棂所嵌的红、蓝、黄、绿的有色玻璃,在阳光照射下,闪着耀眼的彩光。与这满眼灿烂不太调和的,是花有点萎,叶有点乱,像是长久少照料……这些印在一个孩子头脑中的零碎画面,直到以后读《家》、读《红楼梦》时,又慢慢借助想象加以补充,开始形成较完整的印象,一种与那些小说中写到的花园相像的张家花园景象。
从那以后,就不曾再去过张家花园。本以为不可能再见到张家花园了,不曾想我与她还确有点缘分。十多年后的1958年春,我从部队复员回到小城,被安排到鸿基中学教书。待我到学校报到时,发现校址竟是原来的张家花园。我为早已开始衰败的张家花园有了好的归属感到高兴。那样好的环境,与其让它荒芜,不如让它发挥作用,为家乡学子服务,岂不是好!
学校办公室,和几个教研室,就设在原来的花阁里。那些嵌有彩色玻璃的花窗仍在,只是不少窗格补上了白玻璃,显得有点斑杂。这些,勾起我儿时的记忆。我在办公室坐不住了,迫不及待地走向室外,去寻白玉兰树,还有,只是稀少了;去寻小桥,也有,只是桥下没小溪了,成了平地;去找亭、榭,也都在,榭下仍是水池,只是水浑了,成深绿色,没有了荷莲,也没有了游鱼;还有那井,也健在,只是旁边没轱轳了。也发现多了一些东西:多了运动场,多了平敞的路,多了一些教学用的观察气象的简单设施……园内的住宅四合大院,是各班的教室和老师宿舍。我被分在正屋里的一间小房。这院子是我不曾来过的。我惊讶它的大,和院坪的宽!
在这院里,我开始了我不曾想过的愉快的教学生活。我是那样年轻——二十三岁;又是那样没有学识根底——一个经历八年军旅生涯的初中生。居然冒冒失失走进了初中二年级的课堂,拿起从没拿过的粉笔,在黑板上写写划划。学生们很可爱。他们中有许多是读翻身书的,年令参差不齐,有十四、五岁的少年,也有十八、九年的青年,还有比我还大的农会干部。他们都宽容而好奇地听我这个复员军人讲课,善意地笑。起初,我还以为是很满意我的讲课而笑。慢慢,我对自己的判断怀疑了。就问大家笑什么?一个小女同学举手说:笑老师一只手拿粉笔写字,一只手拿黑板刷子刷,写到哪儿,就刷到哪儿,我们正要抄,却被擦得干干净净了,只好放下笔笑。这回是我笑了,笑自己孟浪:为什么没想到多听听同学们的反映!也笑着说:这要怪你们太客气了,为什么不给我提意见?同学们说:给你提意见怕你生气。我说:你们只笑,不提意见,我才生气哩。于是,更是一场哄堂大笑。
在这院里,我还有过一次“辉煌”。那时的语文教材是文学与汉语两册。文学教材中文学作品居多。我虽年轻,却已是个发表了不少小说、散文作品,在省内颇有点名气的青年文学作者了(那时对年轻人一般不称“作家”),讲这类课文,属我的强项,颇得学生好评。一个来月后,县教育局知道了,决定由我搞一次全县性的观摩教学,教的是马烽的短篇小说《沈大妈》。听课的百多位语文教师,怀着对一个年轻新手的鼓励之情,说了我不少好话,使我获得不少好处,最直接的是工资待遇。因我是复员,是重新安排工作,工资要重新定。我的初中文化,在加给了优惠的情况下,才给了中专毕业生的三十几元的待遇,比在部队少了近一半。而这堂观摩课后,教育科认为我的工资过低,立即加到四十几元的大专毕业生待遇。没过多久,又给我调整到五十几元的大学本科生待遇。这是四十七年前对我学力的承认。可四十七年后的今天,讲的是学历而不是学力,虽然其间我两度进高等院校进修,但只有结业证而没有毕业文凭,仍只能作初中生对待,这就是严酷的现实。三十多年后的1993年深秋,我在深圳创作之家度假,正好马烽同志也在,和他一道度过了愉快的二十天。散步时,什么闲话都扯,偏没来得及回忆往事,忘了将拿他老人家写的《沈大妈》搞公开教学的事告诉他,真是太遗憾了!
中山公园,是武冈有史以来唯一的一座公共花园。1993年修的县志中说,它是建成于1943年秋,座落在高庙。具体点说,它是在高庙背后的一片菜土和荒地上。它是在2005年建造的“王城公园”的东北面,两者举眼相望,只隔着个不算高,也不算大的峡谷。现在的王城公园更贴近城中心,所占地面,是原来的县中、容园、县粮仓、邓家院子、黎家院子,和一片菜地。这是小城内的一片风景特好的山地。六十多年前,喜欢在这一带山地散步的八叔就曾感叹:这真是一处天然的公园,如能在这一带修个公园该多好!现在果然修了公园,梦想成真了!王城公园将成为全城群众休闲游玩之所,地当其用,何等的好!如果公园内有朝一天再建一所图书馆,人们可以游憩,也可以读书,营造出浓浓的文化意蕴,那必然更是人们所渴慕的。
现在的皇城公园,说修就修,一修就成。六十多年前的中山公园,工程拖拖拉拉搞了好几年,直到最后还是没完全完工。老百姓讥之为“猴子尾巴”没得望。想想,要猴子长成长尾巴能有望吗?
站在粮仓上,就可看到中山公园的全景。住在粮仓上附近的我,自然常常看到。我记得它先是出现几座橙黄色蘑菇形凉亭,砖土结构,远远看去,单调而平板。对这种线条简洁的现代式设计,民众接受不了,讥讽它像是用四根柱子撑着一口翻转来罩着的大黄锅,丑得要死!以后又出现了两条门,一条在东正街通向小王城的路坡上;一条在东门口城墙内侧面,也是简洁的线条设计。民众说,像用三皮木枋搭了个架,丑得恶。人们喜欢的是它上边高庙和下边化龙桥的那种重檐翘角的传统建筑风格。直到1944年深秋,这里才稀稀拉拉的有点花草、假山之类,但仍冷冷清清无人游,实际上也不值得游。
一件与公园有关的事,让我深记难忘。中山公园虽离我家近,但由于一直在施工,平时不准闲人进去走动,即使玩心极重的我,也没有去过。44年秋,我母亲病故,比我小四岁的妹妹成天哭喊着要妈妈。真是没娘的孩子早懂事,十岁的我,突然长大了许多,把哄妹妹的担子挑了起来。一天下午,妹妹又嚎啕不止,伯娘说,公园开放了,你带妹妹去公园玩玩。我带她去了,那里有花,还有三几只蝴蝶飞舞,。妹妹不哭了,还追着蝴蝶玩,边追边笑,笑得很痴,便也得意忘形,随手摘了几枝清香扑鼻的桂花。正举着花得意地笑哩,突听一声吼:了得,摘花,捉起!妹妹吓得丢了花就跑,一路跑,一路哇哇嚎。跑着跑着,踢着一块石头,跌倒了,额头磕破了皮,流了满额头的血。六十年过去了,如今伤疤依在。之后是过冬,过了冬后是全城疏散逃日本,空城中到处是碉堡,中山公园是城的高处,自然筑的是碉堡群。深秋胜利归来后,这里已不见花草,“倒扣的黄锅”倒还在,“枋架的门”也还在,黑黄黑黄的,像生了一场重病,寂寞地站在荒地里,一副孤寂萎靡的模样。以后,连“倒扣的黄锅”也没有了,公园实亡,名也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