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厂管理,其实是一门政治。
—— 题记
2000年下半年,某天晚上,我们主管级干部,正在会议室学习“5S”管理知识。
给我们授课的,是管理部的代主管L,一个有点自命不凡的广东人。
L以前是生产部副主管,公司从虎门搬到沙田后,老板指示要成立管理部,他被借调,进行相应筹建工作。说他是代主管,是因为管理部虽然渐有雏形,但他的正式调令和任命,却一直迟迟没有下来。
管理部刚有一点模样,老板又指示,在全厂范围内推行“5S”管理。此事由管理部负责,L首当其冲,义不容辞担当起了主导的重任。
L是广东人,老板也是广东人,L在老板身边工作,经常与老板直接交流沟通,时间一久,老板谦谦君子的斯文气儿他没学会,比广东人还广东人的派头他倒做得十足了。
工厂推行“5S”管理,完全是自学成才。老板没有请管理顾问公司,只是通过途径,在某管理公司弄了一套“5S”管理资料,然后做好计划,就急火火地叫干部们先学了起来。
老板在推行“5S”管理的干部动员大会上,讲了很多狠话,言下之意,就是要大家配合管理部工作。L站在老板身边,频频点头,不断用笔记着什么;其它干部也在认真听着,把老板的指示记了下来。
老板讲完话后,L迫不及待扬了扬手中的笔记本,又把老板的要点对在场的干部强调了一遍。他的腔调和气势,从演讲的角度看,远胜老板一筹;但从说话的份量和实际效果来看,却是适得其反,有几个重量级主管,鼻子打着哼哼,根本看都不看他一眼。
对于某些干部的反应,作为管理层中的一员,我心知肚明,洞若观火。工厂在虎门博头时,因为场地制约及其它因素,当时才一百来人;可2000年全部搬到沙田新厂后,不到半年,一下子就膨胀成四五百人,并一直保持急剧扩张的趋势。
工厂不断横向扩大,纵向管理不断加深,组织架构面临全面更新,管理干部的权力分配及位阶划定,也在紧锣密鼓进行。这里面牵涉了太多东西,有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关系。
在企业做管理的人,都是聪明人,没有哪个比哪个傻,有些还是身经百战、久历沙场的老狐狸。哪个都想出位?哪个都想冒头?怎样才能出位?怎样才能冒头?谁心中没一本账呢?在这种情况下,老板会盯着干部,干部会盯着老板;同时,干部之间虎视耽耽,也就根本不足为奇了。
作为地地道道的草根,我能在进厂一年多后跻身管理阶层,除了傻乎乎地埋头苦干,也包含了一些阴差阳错的机遇。
99年,我进工厂质检部时,部门才三个人,老大叫主管,老二叫质管,老三叫质检。而我,恰好就是老三。
老大姓刘,河南人,老高中生,是工厂的元老;老二姓杨,四川人,会计本科,当时算个人才,刚进来没到一年,屈尊老刘之下,坐了第二把交椅。
我从车间调上来,由生产部老大曾主管引见给质检部老大刘主管后,老刘和我简单说了几句,转手就把我交给了老二杨质管,说由他直接带我。
说句良心话,杨质管这师傅对我还不错,除了不爱动手,嘴巴倒蛮勤快。我问他什么,他都会和我讲。除了工作,他也讲自己和老刘之间的私事。
工作上的事情,是我主动在问;杨和老刘的事情,却是他主动在讲。慢慢我知道,原来质管杨对主管刘,心里有着深深的怨恨与不满。
刘以前是异形部主管,刚开厂就进来,从学徒做起,慢慢做到了主管这个位置。他是开厂元老,资历最老,技术全面,对工厂情况和工艺流程,胸有成竹,了如指掌。
刘做质检部主管,也是最近一年的事,以前公司根本就没有质检这个概念,只是随着市场的发展和客户的要求,公司高层才考虑要设定这样一个部门,刘被抽调出来,正是考虑他有丰富的生产现场管理经验,对产品工艺流程和质量标准有一定认识,所以才让他当这个主管。
杨是大学生,会计本科毕业,有数据分析及统计学基础。工厂曹总招他进来,本寄予极高厚望,希望他通过实际基层历练,再结合自身丰富理论知识,能在以后工厂管理中发挥更大的作用。
刘和杨比较,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刘长期基层磨练,工厂就像他家的厨房,坛坛罐罐他都清楚。他的缺点在于,读书太少,口才欠佳,理论功底较薄,就算胸有乾坤,也是茶壶里煮饺子,嘴里倒不出来。他能做,但不能说,知道问题的原因,能用实际的生产手段解决问题,但要他说出个所以然来,他可能一下子也讲不清。
杨是大学生,刚出校门,自比天之骄子,自恃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虽然不会开一种机,不会磨一块玻璃,没在流水线上真正做过一天,但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动起笔来,倚马千言;闭口管理,开口控制,一副管理专家的样子,但真正真刀实枪解决问题时,却又不太顶用。
刘杨两人因为经历的迥然不同和文化背景的极大差异,你看不起我,我瞧不起你,故矛盾焦点频频出现,口舌之争就在所难免。两人之间的关系,就像拔河拉锯,双方憋闷着一口气,暗暗地提防,暗暗地较劲。
杨带我上班的第一天,就是在车间转悠,了解车间各个流程,熟悉各类产品特点,分清玻璃与镜子的区别,解释每道工序的运作。杨说什么,我就记什么,我不懂什么,就问他什么。我这人一直都这样,不懂就是不懂,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问得越多,杨就卖弄得越多,兴致也就越高,我受益就更多,这是好事,我又何乐而不为呢?
在杨的工作理念中,身为质管,属于管理人员,而管理人员,应是纯粹的脑力劳动者。对于身体力行的操作性劳动,他是极为鄙视的。但很不幸,工厂规定,客户退货交质检部处理,由质管做出判断,能返工就返工,不能返工就报废,报废品由质检部补单,补单的产品要跟进仓。退货经常有,只是论数量的多少和问题的轻重,在我之前,这些工作全部由质管杨完成。他觉得非常苦恼,非常掉价,曾经多次在我面前明明白白不断抱怨,说这些工作,简直就是污辱他的智商。
杨是一个非常注重仪表的人,头发一丝不乱,还要打上摩丝;上班西装笔挺,估计是个品牌。那时候工厂还没有订做厂服,上班全是便装,他的装扮,不像个车间转悠的质管,更像个踌躇满志的经理,不是生产经理,倒像个业务或公关经理,在风度上远远盖过明显有点土气的刘和我。
当时工厂的退货,有一个最常见的毛病,就是玻璃表面经常会有轻微的划伤,而这种划伤,可以通过一种叫抛花机的电动工具来处理。处理的时候,操作人手持抛花机,将抛花机的羊毛轮压在划伤处,再在轮子上涂上稀黄泥浆一样的抛光粉,通过羊毛轮飞旋转及压迫式摩擦,可以把玻璃表面的划伤去除。这个工作最大的坏处,就是经常有抛光粉的泥浆,随着轮子的转动,溅到他心爱的西装上来。对此,他深恶痛绝!
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没有形象也没有文凭,小时候在农村生活受苦,大了后在外面打工受罪。处理退货这等小事,与在车间CR1111上磨玻璃相比,简直就是天堂和地狱的区别。我做了杨的徒弟,等于做了他的替身,杨恨不得把什么都教给我,恨不得一秒钟就能让我独立处理退货,让他有一个轻松和解脱的机会。所以很多时候,杨就拿一支大头笔,帮我把玻璃上的问题圈起来,然后告诉我如何处理。简单交待几句后,我弄懂了,就挽起裤脚扎起衣袖热火朝天独自干起来;而杨,也乐得悠闲自在地在车间办公室里喝茶想事,只是在下班前来看望我一下。我要是干得合他的意,他会表扬我一下;我要是干得不符他的心,他就屌我两下。他觉得很正常,我也觉得很正常,一切都很正常。
事情就这样持续了月余,我一直都在机械并辛勤地执行着杨的指令,日复一日做着简单的工作。慢慢我也明白,玻璃厂纯粹就是一个简单劳动的工厂,除了很多机器来自海外,代表世界先进玻璃深加工技术水平外,工人们所做的工作,其实都是简单劳动。现代企业工业化的一个重要标志,就是机器设计复杂,操作方式却要求简单。一些在杨口中曾经泛着神秘色彩的名词,在我的眼中也渐渐失去光彩,特别是杨把一些返工、补单、跟单等工作全部交由我包干外,我已基本把工厂的事情弄得个八八九九。我似乎一夜之间明白,诸如此类的事情,也不过如此而已,某些人能人模狗样在办公室里坐着,只是因为他逢上一个机会而已。阿基米德说,给我一个支点,我就能撬起地球;我在心里暗暗对自己说,只要我肯努力,以后没你杨师傅,我也照样能做好事。
杨有时会跟我说一些刘的事情,说刘对他的压制和他的极不得志,还拿出他自以为天下美文的报告,以展示他惊人的才学。我看过他被老刘枪毙的报告,除了书法远胜于我,词汇堆叠量大过我的想象,但我认为也不过如此,我甚至想,如果这报告由我来写,我一定会写得比较实在,一定能在老刘那里通过。因为我深深懂得,什么人看什么文章,一个教授和一个土老百姓,他们对文字的鉴赏能力,肯定大不相同。
对于杨和刘的矛盾,我认为与我无关,但他愿说,我就愿听,也会记在心中,时时提醒自己,以备日后做个借鉴。这也是人生的经历,听听又有何妨?当时我在办公室里,连一张办公桌都没有,我只在杨的办公桌上放了一大杯开水。处理完一批货,感觉口渴,我就跑进办公室,咕噜咕噜喝一大口,然后又蹬蹬蹬马不停蹄,跑到车间干我的事去。我是个闲不住的人,没事我也得找点事做。我不喜欢在办公室呆坐,闲聊,因为我觉得还不到时候,还没有资格。我经常在车间忙得满头大汗,这些状况,我想不仅是曹总、曾主管、刘主管,还有其它许许多多的人,都看得到了。
杨和刘的矛盾终于在一个下午火山爆发,这是迟早的事情,我心中早已预料。他们闹到了曹总那里,事情的结果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就算老刘是个傻瓜,但上司毕竟是上司,下级毕竟是下级,况且老刘还不是傻瓜。我始终相信,一个人想得道,首先就要助人成仙,作为下级,更要如此,老刘没有成仙,你小杨就休想得道。一个下级得不到上司的钟爱和认可,他就算有天大的本事,如果没有特别的际遇,估计也难以跳出如来佛手心。中国社情如此,企业也是如此。中学时学过一篇课文《杨修之死》,给我感受最深的就是,杨修是怎么死的?杨修是被修理死的!为什么被修理死?因为他目无尊长,触怒了上司曹操,被上司随便找个借口,最终惨遭杀戮。
杨被当场解雇,立即办出厂手续。那时候还没有新劳动法,开掉一个人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我在车间,被老刘叫上来和杨进行工作交接。杨把他的办公椅拉到我面前,指指他办公的地方,笑着对我说,以后我这个办公桌就属于你了。我没坐,脸色沉重,心中却在想着,我以后该怎样把这把椅子坐稳。
杨故作洒脱地走出了我目送的视野,以后我再没遇见他。但我一直相信,生活的历练,一定会锤炼他的性格,他有文化,有觉悟,一定会领悟得到做人做事的真谛。他也有能力,最终一定也可以打工大熔炉中百炼成钢,最终走出自己一条成功的路来!我相信他的书不会白读,如果他还在打工,他一定会在打工社会中,找到一个适合自己的位置!
不久,我顺利由质检升到质管,从此也开始了与刘主管较长一段时间的很好配合。我的学习能力还可以,每天晚上会坚持到外面的书店看书,专门研究品质管理方面的书。然后根据工作的实际需要,主动帮主管老曾和老刘做一些品质方面的制度框架。我的公文写作能力,一度得到曹总、老曾等高阶管理的高度评价和认可。现在翻看工厂以前的制度文件,自98年下半年开始,百分之九十都出自我的手笔。
我也因此和老曾走得很近,他以前曾是湖南作协的会员,看得懂并欣赏我的文字,我们很有共同语言。他做工厂管理后再没写作,我还在酒桌上给他提醒,再不写点东西和出点作品,你的写作能力就退化了!他也只是笑笑,没有说我什么。我一直当他大哥,他一直当我小弟,他后来当了生产部经理,我们共同合作了八年,直到他走出工厂创业的那一天。他走了之后,我接管了他所有的工作,并调入总经理室。当然,我能力毕竟有限,一直没有经理的位阶,十余年原地踏步,依然是一个主管。
99年10月,沙田新厂基本完工,准备投产。投产之前,有一些厂务的首尾工作急需有人去做。老曾找我谈话,要我带一批人过去。老刘找我谈话,希望我留下来。因为新厂搬迁之后,老厂会照常运作。我毕竟有点头脑,知道宁为鸡头,不做凤尾的道理,又加上感情受挫,恋爱的希望落空,我理所当然选择了新厂的广阔天地。
新厂百废俱兴,有很多杂事要做。老曾所说的带一批人,其实就是要我在虎门招一批新工人带过去。我们招的新工人叫培训工,有七天培训期,这是不给工资的。我把人带过去,边培训边带他们做事。对工厂而言,这是一件两全其美很划算的事情。那时人很好招,我第一批就招了四十多个,全部带到新厂,一安顿下来,就边培训边带他们做事。事情做得差不多的时候,老厂也在开始陆陆续续往新厂搬了,我就把培训好的员工补充到新车间去,然后再到人才市场去招工,培训好再送往车间,如是而复,不断满足工厂的人力需求。这工作我是兼职做的,我主要的身份,其实还是这边品管部的负责人。
我带的头几批新人,现在留下来的几个,已经成为工厂的技术骨干或重要岗位的干部。有时候我们还会聚在一起,共同回忆当初的光辉岁月。老曾对我所作的工作,没有过多语言的评价,只是有一次在酒桌上对我说,周卫华,我没看走眼,你在沙田没白呆,那一阵子,先不说你做出了很大的成绩,但至少你让老板记住了你周卫华的名字。他说得没错,新厂建厂伊始,老板经常来工厂视察,每次我都在忙,一直没有闲着,老板交代的事情,我总是快手快脚完成,执行力相当好,给他留下了很好印象。后来我提主管,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所以,也就有了2000年下半年某天晚上,我有跻身管理层去听L授课的机会。
L拿着“5S”管理资料,正在台上照本宣科地念着;我们也人手一册同样的资料,个个在认真看。其实资料上的字大家都认得,意思也都能理解,集体学习,只不过就是一种管理意志的表达和管理操作上的需要而已。
L念完一些条文后,又理论联系实际,举例谈起了“5S”管理与工厂现有生产实际的关系。但千不该万不该,他举了H主管所管辖的异形部的一个例子。
H主管以前是一家大玻璃厂的主管,新厂还没建成,老板就把他请来,专门接替老刘,负责异形部。他有技术,也有资历,异形部当时是一个很重要的部门,老板很倚重他,他在老板面前很吃香。其实一过新厂,我通过观察就知道,他对L拿着鸡毛当令箭、扯着虎皮做大旗的作派,早已很不感冒了。他只是在寻找机会,借机发难,好给L一个下马威。
现在L提到他的单位,哪怕只是随口举个例子,他也不能容忍。于是他站起来,阴笑阳不笑地问L,你现在到底是以什么身份在和我们说话?
L很张狂,斩钉截铁地回答他,我是老板的助理,我以老板助理的身份在和你们说话!
H不吃他那一套,阴阳怪气地反问他,你是老板的助理?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老板宣布了?下文件了?开调令了?又转过头问其它干部,他是老板的助理,你们知道么?
有几个干部就在下面低笑,有几个老成点的人借故跑了出去。L气得脸色铁青,但一时语塞,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培训最终不欢而散,但“5S”管理工作仍在工厂如火如荼地推行,并取得巨大成功。L的调令和任命仍然没有下来,他仍借调在管理部工作,因为工作方式等种种原因,他与车间管理干部的关系已越来越远。他的底气也一天一天消减下去,最后直至没有底气。
L理直气壮地说他是老板助理的话还没过二个月,有天老板突然召集干部开会,并将一个高高个子的河南人X推荐给大家,说从即日起,这个人就是他的特别助理,他不在的时候,可以找X商讨解决问题。老板话音刚落,大家齐刷刷地就把眼光投到了L身上,我看到L的脸一阵红一阵青,手脚好像一下子没有放处,也不知当时他的内心,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想法。
2000年底,工厂给大家订做了统一的厂服。年终总结大会上,老板欣喜地宣布,我们成正规军了!大家欢声雷动,在此之前,工厂的组织架构已经进行了一次全新重组,诸神就位,干部各有分工,职权范围日趋明显。L身在原职,身份仍然模糊,还是没有调入管理部。
2001年春节刚过,公司突然出现了一个我熟悉的女人身影C。C曾是我刚进厂时的行政部主管,是工厂公认的女强人,后来出厂另谋高就,现在又被老板高薪聘回。当时我们也不知她回来要担任何职,不久之后,老板在干部会上宣布,由她担任管理部主管,同时L也正式平调管理部,担任她的副手。L一脸的茄子色,再没往日趾高气扬的气焰。
2002年春节刚过,公司进来了一个我不熟悉的香港人Y,经常到办公室和干部们谈话。我也不知他的底细,没把他当回事,还就事论事,和他因一些管理上的问题争论了几回,没给他半分面子。过了三个月,老板宣布,Y担任公司的副总。我虽然惊讶,但对我以前与他的过节,没有丝毫警觉和防备。而此时,因为工作方面的某些原因,我和老板的特别助理X,相处也十分不好。
2002年下半年,公司开始推行Y和X的新政,首先就改组了我所管辖的部门。我的管理权在一夜之间,突然被宣布易手他人,我的户口挂在生产部,成了一个等待分配工作的人。其后的一年,我天天在车间游荡,没人管我,我也不管别人;其后差不多三年,我在工厂基本被雪藏,没有降职,没有加薪,没在大的管理场合上露过面,只是在生产部经理老曾的授意和保护下,协助他推行绩效管理,做些工厂的文职工作,不间断以生产部钦差身份,对车间一些管理不好的单位,做一些平叛治乱的工作。我这人天性乐观,有事做就乐,凡是交给我干的事情,我都能做得有声有色。
老曾和我明确地说过,当时Y的想法,闲置我一年是为了让我自觉没趣,自动离厂。可我却耐得住性子,在不降职不降工资的前提下,打死也不辞工。后来Y又和老板去讲,希望对我降职降薪或者解雇出厂。老板听了觉得奇怪,不会吧?周卫华也有问题吗?我每次看到他,他都是跑着做事呢!一个总是跑着做事的人,应该差不到哪里去吧?老板这样一说,显然是救了我,Y也就不敢再提,暂时把我搁置起来,一下子也没想好到底要将我怎么办。
X后来调另一分厂做经理以后,车间一个相好的主管,曾经和我说过这么一件事情。2003年,我曾在他所在的单位,挂职担任过一个班的负责人。X经常找他询问,问我在车间的表现如何?有没有不好的行为及言论?同时暗示他,是不是可以收集我一些劣迹,罗织我一些罪名,最终达到开除我的目的。还好,我这个同事很有良心,没有按他的要求去做,还在X调走后把这一段秘史告诉我,要不我还真不知道我树了这么多敌人。
2003年下半年,公司自主设计的绩效管理进入一个艰苦的试运作阶段,文控管理成为新政推行的一个瓶颈。我后来绝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跟进和完善绩效文件的框架和细节。当时副总Y指示老曾另择文控人选,可找来找去,还是找到了我的头上。
不是老曾没按要求去找,而是试了好几个,确实理解不到那个味。我的天性就是喜欢琢磨身边的人,揣摩他们的个性与内心的意图,我和老曾在老厂合作过一段时间,有种特别的默契,他似乎已经习惯他说我写、他构思我成文我完善的合作模式。我不仅帮他写,还帮他做绩效宣导。各个单位的绩效管理培训,全部都由我自编教材自己去上课。
我这人天生喜欢说话,人越多我说话的兴致越高,又还爱讲几个笑话,人又有点搞笑,我上课时,肢体语言特别丰富,跟猴子跳圈差不多,讲话也不撒文,全部用老百姓的语言,通俗又易懂,还能笑疼肚皮。所以我上的课,还蛮受员工欢迎。我为绩效管理做了大量资料性合成整理及宣导推广的工作,熟悉绩效管理的每一个环节和细节,也为我日后接管老曾的工作,埋下了一个伏笔。
Y仍然不喜欢我,对我过去对他的不敬耿耿于怀。他不给我加工资,不给我升职。以前和我同样职位的人,有个已经当上了经理;我招进来的第一批培训工,其中一个也当上主管。而我仍然原地踏步,没有丝豪进展。
其间,L看不到升职的希望,又因为管理部内部种种原因,终于做出了辞职的抉择。看着他怅然离去的背影,我已没有当初幸灾乐祸的快感,却多了一种兔死狐悲的凄凉。
2004年上半年,我也做了一次辞工尝试。当我把辞工书交给老曾的时候,Y当晚就接见了我。他请我去他的房间里喝茶,泡的是是人参乌龙,还开了一瓶红酒给我喝。他和颜悦色给我打气,说他在我身上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磨炼我,他说我需要否定,最后在否定中肯定,然后才能成长。
我知道他说的是鬼话,但我假装相信,也没再坚持辞工,也没说收回辞工。对于如此高规格的接待礼遇,我安之若素,平静地喝茶,平静地和他碰杯,然后没说什么就回去了。回去不久,厂里面出了一个人事通知,升了我一级,当月给我加了100元的工资。
过了不久,物料部的主管,在老板出差的时候,突然被Y解雇。我不知道原因,就向老曾打探。老曾却拿出一本书来给我看,原来竟是一本香港版的算命的书。
我百思不得其解,老曾却笑着说出了原因。原来Y迷信面相学,他刚来工厂的时候,就给所有管理干部相过面,其中有我、有物料部主管,还有另外一个重量级主管。Y迷信地认为,我和另一个重量级主管,颧骨长得太高,天生苦骨;物料部主管,人中太短,天生短命相,可能都会给工厂带来不利。于是他千方百计,想除之以绝后患。只是另一个重量级主管,他身居要位,是老板倚重的人物,他根本不敢乱动;我也正掌握着绩效的重要信息,我一走,一些工作暂时无人接手,让他一时处在权衡之中;物料部的主管运气差些,被他钻了个空档,随便找了个毛病,终于达成目的。
老曾手上的书,就Y借给他看的。我如听天方夜谈,一下子目瞪口呆。我一直认为,做管理的人,所持的世界观应是唯物的,哪知 Y竟如此唯心。顺便交代一句,物料部主管被炒以后,活得很好,后来在长东莞长安站稳脚跟,从事陶瓷销售工作,现在已做到经理级别,有房有车,比在工厂打工的我们,不知要好几多倍。
2004年8月,工厂一个装箱工序,接连在客户验货时现场发现严重质量问题。客人严重投诉,老板被惊动,召集Y等高管开会。老板突然就问了Y等高管一句, 周卫华现在做什么?叫他去管那个部门,肯定行!老板这句话,又救了我一次,我临危受命,开始去组建一个新的单位装箱部。
在我亲力亲为的监管下,客户再来验货,从来没出现过验货一开箱就发现严重质量异况的问题。我毕竟做过多年的品管,在产品质量管理方面,多多少少还有一点经验。我也是从这时开始,慢慢才从雪藏的状况解冻,开始活跃在工厂的管理舞台。有人笑我是工厂里的邓小平,三起三落。我自己数了数,在这四年受压的日子里,我何止才三起三落?起起落落的次数,我都记不得有多少次了!
2005年的一天,我正坐在饭堂的一个小几上狼吞虎咽的吃饭,Y端着饭菜坐到了我的面前,他笑着对我说,能吃是福,看你吃饭的样子,简直是种享受。这话很多同事都这样对我说过,主要是我吃相特饿,一吃饭就像是从饿牢里放出的样子,三口两口三吞两咽就想把面前的饭菜搞定。而我又特能吃,曾经在沙田湖南一绝湘菜馆创下连吃八碗米饭的记录。这事厂里很多同事都知道,让我一度成为响彻全厂的饭桶。Y和我边吃边聊,突然,他没来由地对我竖起了拇指,说全工厂的管理干部,就我最能坚忍,他最佩服我!一听他这样说,我听了简直想哭。他说这话,到底是表扬?还是讽刺?还是发自内心的悔疚?我搞不清,最后我收了碗筷,起身就走。
Y,你知不知道,在我最受冷落,最为郁闷的时候,我曾经跑到厂旁边那座山上,对着无人的山谷狂叫,我在心里诅咒你,我操你祖宗十八代,我恨不得拿把刀杀了你,拿个炸药包轰了你,你知道吗?我叫完,骂完,恨完,诅咒完,释放完,阿Q完,我又得堆起笑脸,精神抖擞地去上班,你知道吗?
2006年4月,我请假回了一趟家。刚一到厂,老板就突然找我谈话,见面就单刀直入问我会不会跟老曾走?如果我已决定跟老曾走,他就不和我说了;如果我打算留下来,他就有重要事安排我做。我一下子云里雾里,不明白老板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后来得知,鉴于一些可以理解的原因,老曾已决定辞工,自己出厂创业。我一直和老曾走得很近,老板以为我会跟老曾走。我明确告诉老板,我爱工厂,我不走。老板这对才对我说了准备调我到总经理室,全面接手老曾手头绩效管理工作的事情。我虽然感觉有点压力,但意识到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所以就大着胆子,接了老板交给我的任务。
2006年5月,Y正在办公室收拾东西。他工作主要倚重老曾,老曾一走,他也没法在工厂呆了,加上另外一些原因,他只得选择辞职出厂。我闻讯赶到他的办公室,紧紧握着他的手,对他表示“诚挚”的感谢,我说Y总啊,这些年多谢你一直栽培我,磨炼我,我的每一点进步,都有你栽培我的痕迹,磨炼我的印记。谢谢你啊,Y总!Y尴尬地笑着,也摇了摇我的手,然后我转身离去。后来我听老曾讲,Y当时气得吐血。
2008年的今天,我写下这些总结性自传性的文字,我的心情特别复杂。我的脑海中总是闪现“政治”两个字眼。其实什么叫政治?我也不懂,也说不明白,可我就是觉得,工厂管理,其实就是一门政治。这个带着个人强烈感情色彩的词语,曾经给我的打工人生,打下了多么深刻的成长标志和烙印啊!
2008年11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