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母亲
母亲已老,年届八十四,我谓之老母亲。每隔几天回家去看母亲,站在熟悉如自己十个手指的门前,常常担心:母亲莫不是病了?
待沉稳的脚步声响过,待门徐徐开处,出现了母亲的白雪满头,出现了母亲的春风满面,我确信已经沐浴在母亲的春风里,已经照耀在母亲的夕阳中,我做儿子的一颗心,方才如一树梨花开般的舒欣。
走进了母亲的家,我放下手里买的杂七杂八,耳边照例响起她的声音:“崽呀,你回回回来回回买,我只吃得咯多哟……”打量一下这四十余个平米的房子,我在这窄窄小屋轻轻移步,看到那做工精致的衣柜、箱笼,我充满了无尽的依恋感;触及正面墙上老父亲的遗像,那迎面而来的一脸慈祥,灌拂我的心田,无端的涌上无言的伤感……
我坐下来,陪母亲谈说家族风雨沧桑,伴母亲唠叨先人兴衰荣辱。在母亲的谈吐间,在儿子的听觉里,半个多世纪前的陈年旧事,如霹雳劲响,似闪电频亮……
一顶花轿,将一个黄花闺女,从乡下的塘富冲嫁到城里的酱油巷。王昭君出塞,我母亲姓王,她去填房。夫君姓李,前妻留下一男一女。李家是做面的,开了铺面,名叫永太升,生意红火,家产不薄。
你外公是穷教书先生,一世穷怕了,将我嫁来李家,他满足。
岂知,没有一年,解放,划了工商业兼地主成分,家产充公,姓了“共”!从此哟,李家从天上掉到了地上,不允许再做面,你父亲只能远走他乡,哪里修公路就去哪里干,因为钱多点;日晒雨淋,风餐露宿,没有两年,患伤寒病而亡!
你父亲出殡时,你只有两岁;你的亲弟弟,只有一岁。这定格在历史中的伤心一幕,我绝无印象:说父亲威严,说父亲慈祥,说父亲胖瘦,说父亲高矮,均无从说起。
弟弟在五六岁患病死时,我有印象:买不起棺材,取下几块楼板,请来木工师傅,草草钉了一个木盒,盛下弟弟小小的遗体,出门时,伤心欲绝的母亲,紧紧匍匐在木盒上,好几个大力气的男人使劲拖你,才将哭得气力衰竭的你拉开,而后将房门紧紧闩住,将你紧紧围住,小木盒才勉强出门。小弟弟归葬何处,是家中人谁都不知道的了……
只过得两三年,祖父去世,祖母又去世,轮到祖父双眼一闭,两腿一伸,没有棺材:几年前,我的生父去世,年仅三十来岁,因为这不测风云、旦夕祸福,父亲将祖父的棺材睡走了。再买一副棺材实在无能为力,这时已是风雪年关,难道家里摆个去了阴曹地府的老人过年不成?
这样一个家庭,家徒四壁,一贫如洗,除了我的母亲是个大人,其他四个都是未成年人。千斤重担压在母亲肩上,只能由母亲一个人挑了,这样的重担母亲虽然无怨无悔,不怨天尤人,她不可能领着她的四个未成年儿女,将她的公公抬到山上去呀!
那时已是大年二十八!辞世者要入土为安!迫在眉睫、时间不等人!年轻的母亲束手无策,焦头烂额,只能终日跪在祖父遗体前,号啕痛哭,频放悲声。搅得四邻不安,好心的邻居出面,他们引领着母亲与她的四个孩子,去人家家里一家一家的跪拜,去大街小巷对着路人死劲磕头,用一家老小滚滚而下的眼泪,乞求人们怜悯之心的苏醒,泣求人们好心的施舍,母亲与她的四个孩子的眼泪没有白流,白花花的眼泪浇出了一副薄薄的简陋的棺材钱,于是,祖父躺在这一副血泪染成红杜鹃的棺材里,走向了他的长眠之地……
是母亲心甘情愿的受罪感动了街邻!是母亲信守诺言的真诚打动了街邻!
父亲离世后,祖母再三哭求母亲:麟征(母亲名字)啊,守寄(我生父的名字)去了,你千万不能走啊,你一走,我们老的无人送终,小的无人养育;你现在是我们李家的一个箍,我们李家就像一个木桶,只有你在李家,才能把这个木桶箍拢来;你一走,我们李家这个木桶就散了,散了……
祖母没有读过书,但是她老人家却深深的懂得木桶和箍的效应!在世时这么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临终遗言也是这么讲。仁慈的母亲含泪点头,祖母才双眼闭上,放心的离开了这个多灾多难、风雨飘摇的家!
一家老小, 在左邻右舍的帮助下,将祖父送上了坟山,让他老人家入土为安。这个阴森森的日子,已经是大年三十!
你奶奶对我太好了,她待我如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几十年来,母亲反复对我这么说。奶奶对母亲好,母亲感恩戴德,她以自己孱弱的身躯支撑起这个多灾多难、风雨飘摇的家!
祖父母在时,家里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我和弟弟,一家七口人!家里无事可做,一家老小要吃,经过大姨的大儿子介绍,母亲南下广州,给部队一位团政委当保姆,带一个小孩,每个月15元薪水,母亲在外省吃俭用,每个月都要寄回10元钱,非常准时。
祖父祖母感到宽慰,儿媳妇化悲痛为力量,真是义薄云天!
可是刚刚一年,母亲向团政委提出要求:不干了,要回家!
团政委夫妻深觉诧异,对母亲说:我们待你不薄,怎么说走就要走呢?你觉得工钱少了,我们一定给你加!我们只希望你继续做下去,过不久我们要调往北京去工作,你跟我们一起去,到北京后再给你找个合适的对象,过一段时间,你再把你的两个小孩接出来,你丈夫已经不在了,那两个老的两个小的,你管他们干什么!
好说歹说,好话讲了好多好多。他们实实在在舍不得母亲离开他们。
母亲出身书香门第,一言一行,中规中矩,勤劳能干,做得一手好女红。这样的人,他们就是有钱也是极不容易找到的。
这里说个插曲:母亲在八十岁以前,还能做布鞋,穿上母亲做的布鞋,行走在大街小巷,路人的目光纷纷停落在我的鞋上。有很多次,几个中年妇女盯着我脚上的鞋说:告诉我,在哪买的?
我说:我母亲做的!她们说:你母亲做的!好,你母亲做鞋的水平真高,麻烦你跟你母亲讲讲,给我们一人做一双,钱,多给点没关系,怎么样?小老弟……
我答道:感谢二位贵人对我娘的夸奖,我娘已人过八十,做不动了!
今天好不容易找到了,团政委夫妻岂能轻易放手!母亲一连几天茶饭不思,总是伫立窗前,一副丧魂失魄的样子。
团政委的妻子说:王姐,你真的要走,我只有向你下跪了!
母亲回道:你是有身份的人,不能这样啊!我说一句丑话,你就是跪我了,我无论如何是要回去的!
最后,是母亲跪在地上,含泪说道:你们有两个小孩,你们请了两个保姆,一个保姆带一个。我自己有几个小孩,没有人带他们,我父母年老多病,都是七十多岁一个,打不了家里的招呼,我不赶回去,我良心不安啦,你们卡着我的工钱不给,不要紧,就算我送给你们一个人情……
此言一出,团政委夫妻欲语无言,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们虽然卡住母亲的工钱不给,也只是想用这样一种做法来留住母亲不走。最后,这对夫妻也只能将工钱结清,含泪与母亲告别,并且用小车将母亲亲自送到车站,说:“王姐,你要是在家乡过不下去,你什么时候来,我们什么时候安排你,我们一心一意等着你……”
从广州回到家乡,走进都梁古城,走进自己紧挨城墙下酱油巷2号门牌的家,这个多灾多难、风雨飘摇的家,母亲说,差不多好像也是大年三十了!
我没有哭,我终于见着了我的亲人!我没有笑,我笑不出来!几十年后,母亲永无穷尽的这样唠叨。
回家后,实在过不下去了,母亲与继父结婚,我胡姓的来历,其源于此。不久有了我的妹妹,不想长到十三岁,被南门口码头的一江流水席卷而去,母亲与父亲双双气得疾病缠身……母亲至今保留着妹妹穿过的一件毛线衣,好多次,我发现,母亲将头伸进箱子里,用一双颤抖的手,轻轻地、久久地在毛线衣上摩挲。每逢此时,我走过去,搀扶开母亲;母亲眼里已无泪,只是静静地、怔怔地望着我……
每逢大年三十,我的眼前,总会出现一个面目忧郁的少妇人形象,背着一个简陋的包袱,迈着蹒跚的步子,坐了汽车转火车,坐了火车换汽车,千里家乡在,家乡亲人在,她的一颗思亲念乡的心,早已化作天边家乡的一朵云!
我记得,我曾经向母亲说:娘!您要是听了那团政委的话,老早去了北京,跟毛主席住得那么近,您哪会遭这么多罪,吃这么多苦!可能我们会早一点好起来!
母亲一听,脸上挤出一丝笑,说:好起来,我当然希望好起来;要是没有好起来呢?我们不是一起跳进了苦海!那我又怎么对得起你的爷爷奶奶,怎么对得起你的死去的父亲,怎么对得起你呢?我的崽呀,你怎么不能理解为娘的一颗心呢?
母亲一连几个“怎么对得起”,使我深深感到:我的渺小,我的鄙俗,我的无聊复无知!听罢母亲的话,陷入沉重自责的我赶忙赔不是……
每次回到家里,我要替母亲打扫打扫房子,拿一块抹桌布,摖摖门窗,摖摖家具。母亲喜欢伺弄花草,我替母亲浇浇水,施施肥,我在家里忙碌着,母亲看着我,说:“崽,你莫做了,歇着吧!要是现在,你在李家唯一的弟弟不会夭折,在五六岁的年纪就离开我们;你这胡家的唯一的妹妹也不会夭折,在十三岁的年纪就离开我们……哎……”
母亲一声长叹,多少骨肉亲情,一瞬间爬满她阅尽人间春色的脸上。
在千年花塔附近,曾经有过祖父母的坟墓,生父的坟墓。小时候,每年清明节,随着母亲来到坟前,跪地,烧纸,斟酒,作揖,祈求保佑。后来,随着城区的开发,先人的坟茔,无能移迁,也如千年花塔的命运,化作黄鹤一去不复返,空余一地高楼房!母亲说:去哪里找他们啊,去哪里与他们会合啊……
每次一呆几个小时,我要回学校,又要说一句“娘,我走了”与母亲告辞。每每此时,耳边响起注满母亲一腔温情、柔情的话:“崽呀,你这么舍得,你这么大方,我做娘的啦,怎么说呢,我跟别人说,我只有一个崽,崽是他,女是他,当得人家养好多好多的崽女;什么都给我买,钱大把大把的给,哪行贵就买哪行。我做娘的吃了你崽的,用了你崽的,你会长命百岁的,你用了用了又有的……”
这样的“临别赠言”,不知母亲已经赠了我几担几箩筐!听着这样的话,我脸红心跳,我总感到:百分之七十我做得好,还有百分之三十,我还做得不够!毕竟我不是女儿身,有的事我是不可能替母亲做的!妻子长得高高大大,属于那种大大咧咧的豪爽型型号,惦念长辈的细胞严重不足。她与她自家父母姐弟,几年不见,一朝见面,也难以有亲热言辞的萌动和付出!
想到这,我回母亲道:“娘,我是您的崽,我不孝顺您,谁来孝顺您,自己的崽,您说这么多客气话做么咯哟……”
古语云: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我平生酷爱看命理方面的书,对于此道,喜欢钻研,也能把握不少。是呀,按照民间传统说法,母亲又有“一跳”,母亲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是哟,纵有千年铁栏杆,终须一个土馒头。我要抢在牛头马面、黑白无常的前面,抓紧、加紧孝顺母亲的步伐!
我不敢想,当母亲真的离开我的时候,我将怎样去承受那种失母之痛……
2008年6月23日下午3时——8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