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初,母亲打来电话,说准备启程,回武冈去侍候外公外婆,这是母亲每年到了冬天都要做的事情。
湖南的冬天太冷,水太凉,老家只有已经八十几岁的外公外婆守着一栋偌大的房子,虽然有两个舅舅,可是,舅舅都是当爷爷的人了,自己膝下都已经儿孙满堂,哪里还有时间来照顾两个老人,无奈,63岁的母亲便每年回去侍候老父老母,事情也不多,帮着做做饭,洗洗衣服,陪着打打牌,看看电视,说会儿话。
知道母亲要回去的那天,我打了个电话,不知道为什么,说着,说着,那句话就脱口而出了:老妈,现在你回去侍候外公外婆,20年后,等你也80岁的时候,我也回去侍候您啊!
电话那头的母亲明显的愣了一下,我也怔住了,依照我与母亲的关系,像这种情深到肉麻的话,放在平常,我是断然说不出口的。
缓过神来的母亲在电话呵呵的笑了,女儿啊,只要你有份孝心,老妈就算享受不到,心里也是甜的。
到了下午,估摸着母亲已经到家了,又打了个电话回去,东拉西扯了好一阵,听得小姨羡慕不已,不停的懊恼,当初为什么不再多生一个女儿,这贴心的小棉袄多好啊,这话听得母亲心花怒放, 母亲有三姊妹,二姨和小姨,都只生了一个儿子,独有母亲,一子一女,刚好配成一个好字。
一直在感叹的小姨和我通话:唉,还是女儿好啊!你那表弟,要有你一半的贴心,我也就满足啦。
我笑着说,小姨,你不用羡慕我妈,想当初,我们可是仇人, 从我的青春期开始,我们之间爆发的战争可以写一本书,你是没看到她被我气得脸色铁青的时候,那个时候,我怀疑我妈想把我一把掐死的心都有。
母亲的电话是开了免提的,在一边尖着耳朵听着的母亲哈哈大笑。
这话是真的。我与母亲的战争,从我十岁便开始了。
那一年,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变得十二分的倔强,处处与母亲对着干,她让我上山,我偏要下河,她让我往东,我非得往西,把当时才三十出头的母亲经常气得跳脚, 每每把我打的死去活来。
有一次,她让我去挑水,我不去,操起苕帚便朝我抡了过来,我不躲不藏,不哭不闹,瞪着一双牛眼睛(母亲原话)看着她,这下倒好,我的神情如同捅了她的马蜂窝,用她的原话就是:嘿!你个小兔崽子,翅膀还没硬呢,就想飞了,居然还不哭!!好!我让你不哭,我看是我的巴掌硬,还是你的牛脑壳硬!
结果,那一次,我被我那三十出头、力气大的惊人的母亲打的晕头转向,差点一口气就上不来了, 那情形惊呆了我当年的小伙伴们,他们四处搬救兵,我奶奶像头发狂的母牛,直接从田里冲到了我家,把我从我妈的魔掌里解救出来,之后的战场,就转移成两个大人之间的战争了,我奶奶说,我是她龚家的人,绝不能容忍给一个姓邓的人这般毒打,我妈说,那是我十月怀胎生出来的娃,是我身上掉下的肉,我想打就打,想骂就骂!不过,若干年后,我妈还是有点羞涩的承认,那一次,她下手的确有点重了。
这种事儿还没完,直到我十四岁那年。
我的左腿肚子内侧有一块硬币大小的疤痕,这是我的父亲留给我的,但是,归根结底,还是由母亲引起的。
那年的夏天,我已经十四岁了,不算亭亭玉立,起码也是一个大姑娘了。
大姑娘和小女生不同,大姑娘有自己不能与人言说的秘密,这种渴望得到尊重的感觉在青春期尤其重要,可惜当年我的母亲不懂,她发现我偷偷的记日记,写一些隐晦难懂的朦胧诗,那个时候的她,是老师,职业病让她理所当然的认为,女儿的日记,她是可以看的,于是,她要求我交出日记本,我生命中的牛性被她那种理所当然的语气激怒了,哼!就算你是老师,又怎么样,我又不是你的学生!本姑娘偏不交,跟你死扛到底。
那个上午,就在两母女之间激烈的刀光剑影中耗过去了,直到我爸下班回家。
我爸是个老实人,又是一个认死理的人,他见家中两头母老虎(我妈的确属虎),虎视眈眈,问大的,大的对他怒目相对,问小的,小的只会抽泣哽咽,急得他气从胆边生,操起一根晾衣棍,朝着我那裸露着的双腿就抽了过来,要命啊!当时是夏天,姐穿的是裙子啊,这一棍子下去,结结实实的,不掺半点水份,当时,姐的半边腿肚子就成了茄子颜色。
见我遭此大难,我那前一秒还在怒气冲天的母亲嚎叫了一声,瞬间就把矛头对准了我爹,两个人大打出手,混乱中,我被我妈像老母鸡一样的护在她身后,脚痛难忍的我听到母亲对着我爹大吼:女儿是我生的,我想怎么打就怎么打,你凭什么这么下死手!当年我爹老实,不会回话,要是换做我,肯定拍案而起:没有老子,我看你怎么生女儿!
腿肚子上的伤痕经过发炎、结痂,最后缩成一块硬币大小的疤痕,成了一道永久的印记,这是关于青春的疼痛,自此之后,我父母亲再也没动过我一根手指头。
此后的岁月里,在父母面前,我依然倔强、固执,甚至于偏激,我们总是在至亲至爱的人面前,露出我们最自然的一面,而在外人面前,我给多数人的感觉,是文静、温柔、善解人意,这种情形一直延续到我自己也做了母亲,有了孩子,有了家庭。
养儿方知父母恩,当我自己的儿子渐渐长大,步入青春期,历史惊人的相似,当年,我在青春期里,所有的叛逆、倔强、对父母的顶撞,又毫无保留的通过儿子,回馈给了我,当我被儿子气得泪如雨下、浑身发抖的时候,我终于体会到了母亲当年的心情。
如今,母亲已经进入花甲之年,早已经没有了当年如虎的斗志和豪情,而我,亦不是当年那头倔强的初生牛犊,历经了人生中的悲欢离合,起落沉浮,愈发觉得亲情的可贵,就算你在外面伤的遍体伤痕,父母那里永远会有一床温暖的棉被等着你。
63岁的母亲依然还在尽着一个女儿的义务,母亲和我说,当年她和外婆之间,也是那般刀光剑影过来的,在那个吃不饱、穿不暖的年代,母亲生过一场大病,几乎小命难保,外婆差点就要把她抛于野外,放弃治疗了,现在回想起,外婆总是感叹,当年啊,你差点就被我扔了。
我娇嗔的对母亲说,你看,亏得你当年没把我打死,不然哪里有今天这个又贴心、又温暖的老棉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