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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春宝的烦恼

鲁之洛 2009-04-16 13:17

一年一度的、农民称之为“恼火得要脱层皮”的抢收抢插季节又来到了。这两年来,种植的双季稻面积在不断增加,但却完全见不到往常那种如同救火抢险般的火烧火燎气氛了。农民们还不习惯“联产责任制”之类的新名词。他们的话朴实极了:“如今把田土分给各家各户种了,收多收少都是自家的事,谁心里都有个算盘,早拔拉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当生产队长的龚众也轻松极了,他再也用不着摸黑起床吹哨子喊工了,也用不着为哪丘田没收,哪丘田没插操心了。完全用不着焦急。事实证明,农民自己是会种田的。该耕的时候耕了,该插的时候插了,该施肥、除虫的时候施肥、除虫了,该收的时候收了。“人勤地不懒”,这话对极了。这几年,就像田里突然埋了宝、出了仙,土质变得特别肥,禾苗一年比一年好了,收成一年比一年多了,多得国家粮仓装不下,农民家里没处盛。真不容易呀!“农民自己会种田”这个极普通、早已被千百年的事实证明了的道理,竟缴了二十多年昂贵的学费,直到如今才明白了一点点。

水头溪变了。变得五谷丰登,六畜兴旺了。这是随时可见,随处可见的。人们一睁开眼就能看到的变化,使他们喜不自禁,连做梦都想笑。不过,被批资本主义自发思想批怕了,被割资本主义尾巴割怕了的山民们,心里还有余悸,他们把喜悦悄悄锁在心里,面对满心高兴的农村形势,却违心地发表十分小心的评价:“若不是有点‘自发’的话,我看还是如今这种搞法好。”

不过也有骂娘、诅咒、咬牙切齿暗恨的。这些人恨不得能用一只铁手,把农村这种汹涌奔腾的变革潮涌挡回去。春宝就是这种人中的典型代表。起初,他只是在观念上对这种变革反感。随着农业生产责任制的普遍推行,他越来越感到自己的实际利益遭到很大损害。真是太失意了!头几年,他春宝在水头溪大队横直七、八里的地面上,是怎样显赫的人物呀!他走到哪里,谁都会老远就站起来朝他笑。那时间,他够威风的了,全大队上千人口,都得听他的“哨子”行动。他说要浸种,各生产队就浸种;他说秧谷该下泥,即或寒流即来,也得如期将种谷下泥;他说哪天开秧门,即使秧苗才两寸深,也得赶忙插秧……那行动多齐整,多统一,谁敢迟疑、延缓?真是令行禁止啊!如今哩,他的威信降低到什么地步了,就像没有他这个大队长一样,种什么,什么时候种,怎样种,人们想怎么干就怎么干,谁也不问他。简直无法无天,不要领导了,完全变成一盘散沙。他觉得唯有自己是最有革命责任感,身为“领导”而又不去领导,那是严重的失职!他常常要去干预,可哪有他插嘴的余地?人们对他的话,客气的报以冷笑,不客气的干脆将他的军:“那就请大队长做个样子给我看看吧!”碰得他满鼻子都是灰。最令他叫苦不迭的,是他家的那份责任田。分配责任田时,他想方设法使手段争日照长、水源足的好田。费了许多心机,社员们终于看他爹老子份上,拣垅里的好田给了他。他哪里想到,便宜没到手反倒背上了枷。他老爹坚持要全都种双季稻。他有苦难言,想反对又不敢反对。这么好的田,不种双季稻谁都会指着他的背脊骂;而种双季稻是要多花工,多受累的呀!搞农业生产他本不算角色,中学毕业后,虽说他也参加生产劳动,但那是演戏似的,不过做做样子,从没真刀真枪干过。以后当了几年干部,成天这村串到那村,袜子从没离过脚,肩膀皮变得更嫩了,腰肢骨变得更娇了,更是经受不起田间劳动的苦!前两年上有老爹撑着,下有那位在大队小学当民办教师的老婆帮着,他夹在中间打浮湫,还算勉强对付,像南廓先生那样混过来了。可这一年不行了,老爹爹去冬上了七十大寿,已是“风烛残年”了,身体大不如前两年,如同朽了的门窗,一阵风来,随时都有垮下来的可能。老人家勤劳成癖,闲不下来,“双抢”时间,晒晒谷,赶赶鸡,还能勉强应付,要下田割禾插秧,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一见倾心田的重任,已历史地落在他这个男子汉身上了。他能不叫苦不迭吗?

还是谷子刚泛黄的时候,春宝就开始发愁,愁那难受难熬的顶着黄火日头割稻扮禾。谷子已经熟透了,“双抢”大忙开始了,他仍按老工作习惯这村串那村地瞎逛,不曾架势收自己的谷子。待左邻右舍各户人家抢收抢插接近尾声之时,畏难怕苦的他,才迫于老爹的骂,老婆的催,迟迟缓缓地开始了自己的“双抢”。刚割了两天稻子,他的手臂、脊背全被晒得紫红紫红的了,活像是剥了皮的老鼠肉,麻痒麻痒,燥痛燥痛,难受极了。第三天早晨,日头升起老高了,他还躺在楠竹篾席床上,昏昏迷迷不曾翻身。

“春宝,人家都做了一朝早工了,你还挺在床上,哪像个作田人样子!”

心急如焚的老爹耐着性子,站在窗边轻轻这么喊。

房里没有一点动静。

老爹忍不住了,又敲窗户喊道:

“春宝,睡死了么!我喊你听到没有?还不快起来!”

房里发出一阵沉重的翻身声,一会,又没动静了。

老爹火了,气得胡子直颤抖,拳头擂得窗棂“乒乓”响,骂道:

“你懒成什么样子了,日头晒屁股了,还挺在床上装死,还不给我滚起来!”

正在厨房里忙饭菜的春宝老婆,早对春宝的懒劲有气了,只是慑于男人是大队长的“官威”,才忍气吞声不敢发作,现在见公公动了气,也壮了胆,丢下锅瓢,跑进房里,连推带拉地将男人拽起,哀求道:

“我的祖宗爷,你就别惹爹生气了,快起来罗!”

待春宝在骂声、怨声中慢吞吞爬起床,学城里人那样满嘴白泡地刷完牙,慢吞吞地喝完早酒,咽了饭之后,日头早已喷吐烈焰了。他让老婆挑着箩筐、带着镰刀,自己背着手跟在后面,悠悠地朝田间走去,沿途遇着许多送露水谷回家的人,这都是些爽朗、幽默的角色,免不了要逗笑他夫妻几句。

这个说:“大队长真发狠,成双结对出早工!”

那个说:“你看,大队长吃苦精神真好,我们贪图凉快赶早,他不怕热,偏拣日头毒的时候出工。”

有的说:“还是当大队长的会划算。你们赶早白辛苦,扮的尽是露水谷。人家大队长真里手,待谷子在田里晒燥了再去扮,省得晒了。”

“……”

这些带刺的话,刺得春宝夫妻怪不自在。等他们在一片笑声中走远了后,春宝老婆轻声埋怨男人道:

“看你,只顾睡懒觉,逗人笑话!”

春宝不服气地说:“眼他们比出工早干什么?他们摸黑出早工为的是把谷子收回去;我们不慌不忙,照样能把谷子收回去。”

他老婆叹息道:“你呀你呀,急得火烧眉毛了 ,还死不服气哩。”

春宝骂道:“你妇人家晓得什么,田里工夫是男人的事,要你急什么!”

他本是个外强内软的纸老虎,别看话说得这么硬,待来到自己田边一看,不免也慌张了。他见自己那几丘田,全被一片疏疏绿影围住了。这分明地告诉他:全队“双抢”已近尾声。只有他的田,既未收完,也未插完。这一下他倒真有点焦急了,顾不得日头怎么厉害,下得田来,以惯常的指挥姿态,喝令老婆割禾,自己自告奋勇踩打谷机,便这么七手八脚地忙开了。

这边的打谷机刚刚踩响,那边误春牛挑着一笼鸭子不慌不忙走过来了。他将笼朝田里一放,启开笼门,将鸭子轰出来捡田里的谷子,一边跟春宝搭白。

“大队长呀,真得感谢你。还是你关怀我这个真正的贫农根子,。我挑着鸭笼子跑遍水头溪,满垅满坳田都插了,没一个肯照顾我的,只有你这儿才给我的鸭子留下几丘捡谷田。”

误春牛说着,顺便拖了几捆稻草,慢条斯理地在田埂上为自己搭凉棚。

踩打谷机的春宝,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满身红汗黑汗。他见误春牛操着手,蹲在荫凉下,好不舒服轻快,不免生出几分妒意,态度生硬地说:

“你莫蹲在田埂底下说风凉话。若真感谢,就莫操着手讲空话,来帮我踩踩打谷机,也尝尝味道。”

“哎呀,我的好队长,你饶了我吧!”误春牛枯着双眉说:“你还不知道我身上有几分力?我若踩得动打谷机,在分责任田时也会削尖脑壳要垅里田。哪肯服服帖帖分塝田。我早就思谋好了,既然没有作田本领,种不了双季稻,自己就通味些,莫打肿脸充胖子,硬去争垅里的好田!”

误春牛话中有话,刺得春宝耳根火辣辣发热。他狠狠地想,好个误春牛,你在老子面前翘尾巴了!真看不出你那流鼻涕的样子,会有这一手,反眼不认人,恩将仇报,尽讲挖苦话。哼,你也不拈拈自己的斤两,算什么东西!他鄙夷地回道:

“你这条懒虫哟,也懒得够水平了。脑子出主意从没离开个‘懒’字。看你想得有多远,为了不种双季稻,免得受苦受累,宁肯要塝上田。你呀你,难道就不怕饿肚皮!”

误春牛将一双厚嘴唇使劲一扁,说:“我的好队长呀,你水平高,会说话,会骂人。是的,我怕种双季稻,是懒虫,我一个小社员,你怎么说都可以。你是大队长,撂着一双手,这村逛到那村,那不算懒,是检查生产,只有你们干部会这么检查生产,我们这些平头百姓不会,真是天下的怪事!这回我也想清楚了,还是邓家爷爷的政策好,不要你们这些撂手干部撂着手检查生产,家家户户的生产搞得好得很。现在你尝到味道了吧,说说看,究竟是检查生产容易些,还是踩打谷机容易些?”

春宝气得七窍冒烟。“好家伙,连你这误春牛也站在一边看我的把戏!”他愤然想着,觉得自己在误春牛面前大为丢脸。他真想拿出大队长的威风来,把这个该死的忘恩负义黄眼狗饱饱痛骂一顿。然而他并没骂出来,炙人的烈日,沉重的体力劳动,浑身的汗流,使他没有骂人的兴致和力气。何况现在他不能不多一份心思:在全大队,跟他思想共鸣、能够倾心谈几句的,除了这蠢货误春牛,就数不出几个了。如果连误春牛也得罪了,那自已也就彻底孤立了。但他并不甘心白受误春牛的气。他深知误春牛是个顺杆爬的家伙,得一寸就想进一尺。他担心让他占一次便宜,尝一次甜头之后,他会想占两次、三次便宜。……他要找个报复的机会。恰在这时,他看到在割倒的禾把边,围着几只麻鸭婆,正曲扭着长颈根,饿狼似地抢吃谷子。便高声训斥道:

“误春牛,娘的,你瞎了眼怎么的,还坐着不动,没看见鸭子把老子的谷吃光了?”

误春牛并没生气。他舍不得田埂边那一块荫凉,连屁股也没挪一下,微笑着说:

“大队长真小气,几只扁嘴扁毛家伙能吃得多少罗。你可是最关心我这个贫农根子的呀!”

“什么贫农根子?我看你是占成分的便宜多了,有了瘾,做梦都想着。我告诉你,现在不讲这一套了。还想吃救济?做秋梦!快,快去赶鸭子!”春宝吃力地踩打谷机,一边大声喊道。

误春牛仍然未挪屁股,用一种讥诮的眼光盯着春宝,故作惊讶地说:“怎么,连你自己也不讲阶级路线了?”

“如今成什么世界,连阶级路线也不讲了!”这是春宝对农村变革不满的一句怪话。现在误春牛拿这句话反唇相讥,使他大为恼火。他停下打谷机,将手里的稻草使劲扔在地上,怒气冲冲地嚷道:

“老子的谷子叫你的鸭子吃完了,你再不赶开,老子就不客气了,一扁担一只,一只也不饶。”

春宝可是说到做到的蛮角色,这话把误春牛吓坏了,他弹簧也似地跳将起来,连连应道:“我,我,我去,我去赶就是!”

误春牛答应得快,行动却是慢条斯理的。他作出一副抢急的样子,吆喝连声:“嗬起,嗬起,饿牢里放出的扁毛畜牲,瞎了眼,也不看看这谷子是谁的,岂有此理,大队长屋里的谷子也敢吃么?”他口里这么说,心里却恨不得自己的鸭子多吃几粒。田里吃饱了,省得回家再喂了。他虽不是个精明人,但“人无横财不富”的诀窍还是懂一点的。

累得筋骨酸疼、连气都喘不匀的春宝,若不是面前蹲着个误春牛,不得不硬着头皮充好汉,装面子,早就会退到一边歇凉去了。误春牛赶鸭子去了,他那股争硬气的劲也泄了。碰巧这时汗水渗进眼里,涩得他睁不开眼睛。他再也忍不住了,跳下打谷机,眼睛不瞧人地喊道:

“你来踩一阵!”

他那民办教师老婆立即明白这是喊自己。他向来不叫她的名字。“你”就是她的代名,相当老辈人呼老婆为“他娘”、“毛伢子娘”一类。在他眼光里,她这个小学民办教师完全是他的恩赐,不然她只不过是那种蹲在灶边烧火炒菜的邋遢女人。自从她在课堂上所闹的那些笑话接二连三传出来之后,他更加瞧不起她了。最叫他难堪得无地自容的,是前不久县教育局来了个教学检查组,大队秘书为了讨好大队长,陪这个检查组去听他老婆的课,这个屁都不懂的女人,竟将“成吉思汗”解释为“‘成吉’这个人吓出了汗”。这事很快就成了全县教育界最爆炸性的笑话,也成了一些领导同志报告中生动的事例,使他丢尽了脸。……

她驯服极了。二话没说,默默瞟了他一眼,将镰刀递到他手里,便踩打谷机去了。

没过多久,春宝就不得不承认,割禾也不轻松。才割一会,他的腰就像折断似的疼痛,以致不得不割几蔸,就想伸伸腰。这么一来,手脚快不了,速度越来越慢。而他老婆却格外来劲,竟将打谷机踩得风快,不多久就没禾把子打了。

“割快一点嘛!“

她催着,站在一边从他手里接禾把子。

他火了,将镰刀朝地上一掼,忿忿地说:“那你就自己割吧!”

他又去踩打谷机。就像打谷机的齿轮突然全都锈坏了,踩板变得特别沉,难踩得很。他已经使尽全身气,机子仍像老牛似的“呜——呜——”地喘气,转动得很慢、很慢。他有点支撑不住了,觉得浑身如同泡在油锅里,晒得难受,累得也难受。好在天公作美,蓝天之上,突然飘来一团云朵, 遮住了红日的烈焰,给了他一片荫凉,随着,又荡来一阵清风,叫他感到舒畅极了。在不远的一丘干田里,升起了旋风,把一些破叶、碎稻草吹得飞快地旋转、上升,柱子似的直上蓝天。

“鬼风,鬼风!鬼风倒肯帮忙,叫我清爽了许多。”他心里这么想着。猛回头,只见老婆”哧哩卡嚓“地割得飞快,田里排满了禾把子。她那平时叫他厌烦的粗腰肥臀,此刻正极度地弯着,撅着,一起一伏,再难看也没有了。然而,正是这难看的身影,却陡然叫他生起一种惭愧感:“我连这猪婆娘也不知,那还叫什么男子汉哟!”

偏偏那不知趣的误春牛,又悠悠地伴着鸭群走过来了,朝他喊道:“大队长,加油呀,禾把子等人啦!”

“娘的,三百斤的野猪,就多了这副嘴!”

他这么骂着,心里有了无限的伤感。真是凤凰脱毛不如鸡呀!如今成什么样子了,倒叫误春牛悠悠闲闲地在田边看自己的把戏。他忍不住无比眷恋地怀念起前些年。那时,他春宝背着双手在田埂上走,满田扮禾、插秧的男女,谁不暗暗使一把劲,加一阵油!无非是想让他留个好印象,能得到他一声称赞。……多美好的田垅呵。这儿,有多少叫他感到甜蜜而陶醉的回忆!他忘不了站在这田埂上,背着双手看插秧的漂亮女人竹花,欣赏她那难熬难受的娇态。欣赏别人的痛苦也是一种欢乐,这正是他当时的心情。对这朵带刺的玫瑰,他爱得极深,却无法摘到,爱就变了恼,恼又成了恨。面对她的艰难处境,他的心情是复杂的,既有报复的快感,又有不忍的惋惜。终而至于惋惜代替了报复。他又动情地去讨好她,设法解救她,希望得到报偿……往事如烟,甜的也苦,苦的更苦。如今,轮到他站在打谷机上难受难熬了。可是又有谁来怜惜他,讨好他,解救他呢?那位他解救过的漂亮女人给予他的报偿就是一记耳光,如今她也跑到城里寻好日子去了。而他反倒每况愈下,田里辛劳,回到屋里见到那个粗腰肥臀的老婆又觉作呕,没一刻钟顺心。女人啊女人,世界上最没良心的就数漂亮女人!你把她放在心里贴着,百般怜惜她,讨好她,她却从不给你好脸相。前不久又有一件叫他着恼的事,简直象一个糊里糊涂的梦,好好的来,却恶心的散,叫他不回味又不行,回味起来又感心酸。那次他正在城里开会,尽是讲上些变了政策的话,他不爱听,也不想听,成天溜会,在大街小巷游晃,有一次,他正走得乏,本想打转身,不料迎面走来个女人,好晃眼哟,乌黑的头发挨在肩边,脚上的皮鞋垫了老高的细根,腰肢细软软的,走起路来飘飘忽忽,像是飘来一缕彩云。他远远地就认出来了。那是竹花,他那忘不掉、舍不下的竹花。他觉得她仍然是那样漂亮,不,不,岂止是漂亮,简直比过去更气派,更迷人了。在这一刹那间,他把对她的怨、恼、恨全都抛却了。他身上的“媚骨”又在发痒了,连想都没想一下,就大步迎上去。迎上去干什么?他说不清。只觉得她漂亮动人,虽说是四十边上的人了,比黄花闺女还诱人。迎上去,哪怕是喊她一声,跟她说上几句话,看她一个笑脸,也是舒心惬意的事。谁知她竟那般无情,只勉强打了个招呼:“哟,春宝,你进城来了?”就推说太忙,站都不肯站一下走了。才走十来步,有个英俊男子追着喊着她 ,她竟站下来跟那男子有说有笑地扯个不停,就像两个人的脚在地上生了根。气得他直咬牙,好家伙,老子喊你一声,你连笑都没笑一下,对我这堂堂的大队长呼名喊姓,一点规矩也没有。我要跟你说话你说忙,那男子跟你说话就不忙了,哼,忙?忙个屁!你一个“盲流”,有什么忙的?还不是跟野男人忙?……他这么忿然想着,那种“今不如昔”的感觉就愈加强烈了。

“你怎么了,快踩呀。这么宕着,谷子不会自己滚回家。”春宝老婆忍不住催道。

这触犯了他的尊严,。他大为光火:“要你放什么屁!”

老婆不敢作声,误春牛却插嘴说:“怎么不去找你那干老弟来帮忙呢?他是有名的大汉,有的是力气,要他给你互助互助嘛,保准会答应。”

“好意思去喊吗?人家包了山,又包了塘,要煮茶饭,要做工,里里外外一个人,哪有工夫来帮忙!”春宝老婆通情达理地为龚从着想。

“娘的,他只想着个人发财,哪还顾我们哩。”春宝气恼地说。

“唉,如今这么搞,不‘两极分化’你就把我的眼珠挖出来当弹子打。”误春牛叹息说,“真是‘辛辛苦苦三十年,一夜退到解放前’。现在这种搞法跟解放前有什么两样?”

“两样?三样、四样都不止,区别可大啦。现在有地主?有剥削?……你在娘肚子里见过解放前?”春宝老婆争辩道。

“要你插什么嘴?”春宝粗暴地打断老婆的话。“现在没有,你以为以后就不会有?”

“放一千个心吧,不会有的。,现在搞的联产承包责任制是姓社会主义,土地、山林的所有权在集体。”

一听这亮堂堂的声音,他们就知道是龚众来了。都将眼睛朝传来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魁伟的龚大汉正跟健壮的腊妹挑着箩筐,拿着镰刀,一前一后走下田来。

“队长,你好风格呀,来互助了!”误春牛逢迎地招呼着。过去他恨他,如今他一方面眼红他,另一方面又想巴结他。他得依靠他,仰仗他。春插的秧,是他无偿支援的;他身边的鸭,也是他充的头本。他想要过松活日子,就不能得罪他。

“哎呀,太感谢了。你们自己也忙,还来帮助我们。”春宝老婆感激不尽地说。

“我们是看在伯伯的面子上。”腊妹硬梆梆地说了这么一句,便跟春宝老婆一道,挥镰割了起来。两把镰刀,和谐地发出一片急促的“嚓嚓”声。

龚众走到打谷机边,指着旁边一丘稻田问春宝:“那是最后一丘了吧?”

“嗯。”春宝点点头。

龚众轻快地说:“就这么一点了好办,快得很,一上午就踩完了。你下午把牛牵来,腊妹踩打谷机,我打蒲滚,明天就只管插了。”

龚众说完,掐了一个禾把,将打谷机踩得像飞跑的汽车轮子似的“呜呜”飞转。春宝那里跟得上,被搞得手忙脚乱,几次踩空了脚。龚众见他这副有气无力的样子,有点可怜他,说道:

“你累了,歇歇再踩吧!”

春宝求之不得,二话没说,就退了下来,走到误春牛搭成的荫凉处蹲着,倒也清爽舒服,但心里却很不自在。人心毕竟是肉长的。他看到人家汗爬水流地在帮他踩打谷机,自己蹲在荫凉处,太不像话了。去帮着踩吧,他又吃不了这个苦,正在左右为难之际,传来喊他的声音:

“大队长,支书要你赶快去,有重要事。”

“什么重要事?这么急。”春宝慢条斯理地这么说,样子倒像是舍不得走开哩。

“听说县里来了通知,说水头溪有个什么人在外国,最近要回来看看,要大队抓紧作迎接的准备工作。”捎信人十分负责,尽自己所知的说了。

“莫非是腊妹的哥哥回来了?”误春牛突然敏感地想到曾经作为“反动军官亲属”的腊妹。

“莫乱说,你怎么就知道是我哥哥?”腊妹不愿意提起那些不愉快的事。

“水头溪除了你哥哥外,没有第二个人在外国。”误春牛坚持自己的判断。

“春宝他姐姐不也在外头吗?”腊妹这样说。

“别乱讲哟,我姐姐早死了,死得好惨,外调的人还带回证明哩。”春宝抢白道。

“大队长,你快去大队部吧,还有许多准备工作要做哩。”带信人催促道。

春宝心里反感极了。“一个反动军官回来,有哪点光荣,有什么贡献,还要欢迎!”他愤然地想着,这回是真有点不大愿意去大队部了。但一想到大队部里的荫凉,想到坐着总比累着好。他的意志又动摇了,再也当不了硬汉子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嘛”。他快速地走了。临走时还煞有介事地向众众、腊妹告别,对他们助人为乐的优秀行为表示感谢。

其实,春宝并没立即去大队部。没走多远,他就折身朝禄伢子屋里走去。因为老婆恋土恋乡,舍不得离开生她养她的老爹娘,加之城里不易上户口,得当“吊脚户”,她坚决拒绝进城,所以禄伢子才没办返城手续,继续做水头溪的村民,除做缝纫工外,还经营糖果、烟酒之类,生意倒还不错,收入也很可观。无孔不入的春宝,又摸到了一条新路,他有事无事都要来这里逛逛,要包烟呀,弄几两怪味豆、几两花生米呀,打几两白酒呀,坐在小红漆柜台上,舒舒服服、从容不迫地吃了喝了,然后嘴巴一揩,嘱咐一声:“记在我的账上。”这么一次、两次十次、二十次……天晓得什么时候归还?

他大摇大摆径直朝禄伢子家走去,也想到那一笔笔的账,不过,他没有丝毫愧意,心里还在愤愤地想:“哼,你们不是发财了吗?你们当千元户、万元户,吃不穷,穿不穷,我搭着吃那么一点,算得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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