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从被窝里伸出双手,一双腊鸡爪子似的干癟的手。他把手举得很高,无神的眼睛睁大着,翘起的下巴上,一缕稀疏的白须朝天颤动。
在床边服侍的女人,被吓了一跳:不晓得刚才还昏迷着的老头子又出什么名堂。她俯身看着他。
他眼皮翻着,灰眼珠空空的,凸起的颧骨惨白,嘴唇翕动,喉咙里咝咝作响,像在说话,却听不清说什么。
“你何的了?”她轻轻问。
他似乎没听到,仍然只是喉咙里的咝咝声。
“究竟何的了?”
喉咙里咳了一下,无力地喊出:“要,要——”
女人不晓得他要什么,也有点混浊的眼光朝周边扫了一圈,见床边方桌上的一碗水,那是碗白糖水。是凭赤脚医生开的药单子买到两毛钱的白沙糖泡的。她端起糖水小心地问:“要喝?”
“啪”的一下,水花洒了一床。他的手铁条一般硬,打得她手臂生痛。
“要,要——” 他仍举着腊鸡爪子喊。
“到底要么——“
问话间,她的眼光陡然瞟向墙上,看到挂在那里的一支步枪。一支枪柄都发黑了仍擦得油光锃亮的汉阳造“中正式”步枪。
“要它——”
她本明白他是要枪,但仍这么问。心里不由埋怨:只差一口气没落了,还惦记着这烧火棍!不过她还是顺着他,轻声地:
“我给你取......”
“不——不——”
随着这坚决的撕裂般的叫喊,她的手臂又遭到生痛的一击,在心里叹道:只差一口气没落了,还不准我摸那烧火棍!
他把这枪当命,她也命里难忘这枪。是这枪要了七爷的命,也是这枪,改变了她一生的生活。
她是七爷家的丫环。十二岁进七爷家,十六岁做了七爷的小。虽说大娘嫉恨她,对她狠,但七爷对她好。她只想争口气,给七爷怀上一砣肉,也好让屁都没放一个的大娘另眼待她。哪晓七爷只图痛快,不焦急传宗接代。那事太做多了、勤了,也没下下种,。落个大娘数落:我当是么宝,原来也是只放不出屁的寡鸡婆!
一直宕到二十五、六,肚里还没影儿。七爷不急,她倒急。那年秋高气爽的一天,他有心,她有意,黄天白日,她被压在七爷肚子下面,舒舒服服只等着下种哩,突然一阵枪响,吓得七爷的傢伙软了,从她身上滚落下来。不一会,几个解放军从屋里搜出了枪,就是那支“中正式”步枪,便连人带枪一道带走了。七爷也就没能活着回来。
他来了。穿着解放军军装,腰里别着小手枪,高高大大的,比七爷健壮,也比七爷年轻多了。顶多挨四十的边吧,讲一口本地话。
“毛妹子,还记不记得我?”
她害怕,不敢正眼看他,只偸偸瞟了他几眼。没一点印象,她轻轻摇摇头。
“那个挑谷子一肩挑得起一百八十斤的柏生,记不得了?”
她陡然记起来了,是那个左眼边上有萝卜花、常给她摘野果子的柏生哥。她疑问:“不是七爷说柏生挑了货跑得没人影了吗?”
他笑笑说:“什么鸟七爷,是七鬼,逼着我挑沙罐卖,给他赚钱。我在贵州碰上毛主席带领的工农红军。红军对我说:‘别给老财卖命了,跟我们一起打老财,闹革命吧!’我听了,将沙罐担子朝山沟里一丢,就跟着红军走了。我一心只想革命成功,消灭老财,回来娶我的毛妹子。’”
她被他的话羞得满脸绯红,:“莫乱讲,我是个有男人的人。”
他听罢先是一惊,继而又恼,说:“你这么没心肝!被推倒在火坑里了,还给那七鬼守寡不成?在这屋里能有你的好日子过?答应我吧,我明媒正娶娶了你。”
她心动了。倒没想到以后打地主分田地,只想到虎狼一般凶狠的大娘,迟早会把她活吃掉。有个健壮的柏生要,也不是坏事,就咬着嘴唇一点头。
他乐了。他是在临近家乡的行军路上,几夜没睡好觉,才拿定这主意的。
当时,他激动得气都出不赢,几下就把军帽上的红五角星帽徽,胸脯上的“解放军”符号扯了下来,还把腰间的手枪也摘下来。然后大喊:“警卫员!”屋外雄壮地应了一声“到”,进来个英俊后生。他将帽徽、符号、枪和一封折成三角形的信交给英俊后生,吩咐说:“你跟同志们快回团里去,把这些交给团长。”警卫员接过东西,疑惑地说:“副团长,你......”他说:“快走吧,我信上说得很清楚,团长一看就明白。”
其实他才在部队上学会几个字,晚上熬了大半夜才写成这样两句话:“团长:我革命成功了。我在家乡跟党走!”以后,听说是哪位首长发了话:“那是头蛮牛,没文化,眼光浅,光是打仗不怕死,如今思想退了坡,留在部队也没多少用。就让他在家乡跟党走吧。首长还说:他也是个参加长征的老同志,给地方政府打个招呼,该给他个老红军待遇!
他娶了她,就一心扑在剿匪反霸上。当地政府见他对敌斗争坚定、积极,资格老,又当过副团长,非常尊重他,给他立了功,将那条从七爷屋里缴获的“中正式”步枪奖给了他。
他兴高采烈背回这条枪的时候,枪上还系着一朵用红绸扎的花。她喜欢那花,伸手摸了一下。他吼起来了:“莫动,这是你动得的?”她嚇得忙缩回手,说:“摸摸还不行?”他严厉宣布:“不行。摸也不行!”她很生气,一天都没搭理他。
夜里,她也用背朝着他。他涎着脸求她:“不准你摸枪生气了?那是我的枪,你怎能摸?这才是你的枪,你高兴怎摸就怎摸。”他拉她的手去摸他那硬梆梆的东西。她赶忙抽回手,骂了一声:“痞!”骂归骂,干归干,他到底还是把他的枪给她了。他在她身上掀了一阵狂风后,滚落下来,喘息着:“这杆枪还不好?”这倒逗她想起了七爷,想起七爷的柔情蜜意,想起与七爷的死去活来,心里恋恋的,就没好气回道:“你这杆枪好,好,好得跟你那杆枪一样,‘呯’的一声,呵——放了!”
他没听懂她的话,只道她还在对他生气。就说:“你要明事理。不准你摸枪是有规矩的。枪是革命的命根子。你过去成分高,怎能挨近革命的命根子?”她顿时气出了眼泪,心想,自己一个丫环,无法当了七爷的小老婆,就成分高了。你不也是七爷家的长工?便道:“嫌我成分高,还跟我睡觉?那不也是你的命根子吗?”说得他哑口无言。
她没能说服他。他是蛮牛性子,认定的事不是一个女人拉得转的。“没有革命的命根子,哪有自己的命根子!”他认准了这条理。不过,毛妹子有味,对他说来也是颠扑不破的。他的理想日子是:女人,不缺一天的睡;那杆枪,成天背着满大队转。他只觉得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似乎捣乱的、想捣乱的,可能要捣乱的,也越来越多。先是地、富、反、坏,才四种;以后加了个“右”,成了五种;再后来增加到“二十一种人”。敌人这么多,企图破坏社会的坏人这么多,他手中的枪杆子松得气吗?
他太忙了。日日夜夜挎着“中正式”在大队的坡坡坳坳上转,恨不能抓到一、两个搞破坏的敌人。女人他也丢不下,常常才从女人身上翻下来,就挎枪巡夜去了。
她担心他坏了身体,说:“世界太平得很,么事都没有,要你巡什么夜!”他恼怒了,吼道:“你还是跟那鸟七鬼共一个裤裆,要对我撒迷魂药?没事?你就是事!”她说:“我是为你好,要你顾惜身体!”他说:“你不是为我好,是为敌人好,是在麻痹我的革命意志。”气得她再也不想说话了。
果然,他变虚弱了,先是常喊脚巴子乏。才五十多一点,自己那杆枪就不行了。这很自然地叫她想起七爷,当年七爷六十好几了,还越干越猛哩。接着是咳嗽。他是烟虫,常常旱烟袋不离嘴,而今烟嘴才靠在嘴巴边,就会咳得地动山摇。
她想,如今把身体搞成这副样子了,总该有个消停的时候吧。哪知没有。床上干不成什事了,他的心思更专注在那杆枪上。坐在屋里,哪怕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还是不停地擦拭他那杆枪,擦得枪管、枪盖锃锃亮。早晚带着一串“啃啃、吭吭”的咳嗽声,在各村各庄巡查着。
“老红军也真是,一身病了还不歇歇。”
“老人家也真有耐心,又没见查到什么坏人。”
“如今是太平世界,哪来坏人?”
他的行动,他的精神,引来不少赞叹和议论。
大队书记却说:“坏人、敌人怎没有呀,毛主席他老人家都说有。不是老红军巡查得力,还不闹翻天!”
大家一想,觉得书记说的也是。不是报上、广播里常常公布许多地方有坏人和敌人破坏的消息。幸亏自己大队回来个老红军,抓住了革命命根子的枪杆子,方才保了一方平安。
他仍高举着的那双腊鸡爪子似的干癟手,颤动着,喉咙里仍在喊:
“要,要——”
她懂得,他是恋着那支枪,他离不了那支枪。他要那支枪,也不准她接触那支枪。
“要,要——”
他仍然这么喊着,用极其微弱,却又是极其坚决的声音。
她本不想理他,因为她在他眼光里是“成分高”;她又不忍不管他,毕竟一夜夫妻百日恩。可他是不准她摸枪的。她不去取枪,又怎么将枪递到他手里?真叫她坐立不宁,拿不定主意。
病恹恹的他,还是担心她去摸枪,只是朝她摆手,喊:
“不,不——”
她一气之下,转身想走。才转身,又听到他可怜地喊:
“要,要——”
她返回来,看到他在被窝里挣扎。这一瞬间,她突然得到启发:为什么不扶他起来,让他自己取呢?
瘦成一身骨头的他,居然还这么重。她使劲抱着他的肩,将他扶起,然后用自己的肩膀撑着他的背脊,将他顶着。他高兴地嘟噜:“好,好,——”
她心里却是凉凉的,陡然想起一件事。一次,他俩做完事,他很高兴,搂着她问:“我对你还不好?从没骂过你,打过你。”她听了,哭了。他很奇怪,不知她为什么哭。她口没说,心里却在说:你不骂我、打我,跟七爷家的大娘骂我、打我没什么两样?她没把我当屋里人,你也不也没把我当屋里人!这么想着,她不由眼眶红了。
他长伸着手,在墙上乱抓,抓了好一阵,始终够不着墙上那杆枪。他累得气喘吁吁;她也累出一身猛汗。她气力也不够了,再也撑不久了,下决心还是帮他一下。便使足劲,腾出一只手来,帮他取墙上的枪。
“不!不!——”
他嚎叫着,乱打她的手。
她没理会,任他打,只顾取枪。她终于取到了。只是枪太重,她力不够,枪重重倒下来,滑过她的手臂,倒在他的怀抱中。他抱着枪,连带她,一起倒在床上。
她听到了他的一声笑,一种满足的,但又是叹息般的笑。只那么一晃,就什么声响也没有了。
待她爬起来看他时,那杆枪压在他的胸上,他静静的,一动也不动,连下巴上那缕稀疏的白须,也不再抖动。
她哇的一声哭了。
她是坐在床边哭。她不敢伏在他身上,怕挨到他不准她摸的那杆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