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呀!”二班长虎伢子正光着膀子,呐喊着,挥起开山斧,朝老虎跳冲去。他冲得快,干得猛,脚像腾了云,手像能生风,“哧哧喳喳”一阵飞斧,树连根翻起了,刺蓬一扫光了,岩头四处飞溅……咦,指导员正冲在他的前面,赶上去,赶上去!追呀,追!怎么回事呢?他越想使劲,越拉得远,小王赶过他了,小何也赶过他了,连石松柏老师傅也抢在前面去了。石师傅双手插腰,显得挺轻巧地朝他喊:“虎伢子,怎么啦,虎劲到哪里去了?”激得他恨不得几步追上去,可是干使劲,腿支不起力,脚迈不动。他低头一看:嗬,原来是一蓬荆棘扯住他的衣衫。他恼怒地挥起斧子,哎呀,不是刺蓬呀,分明是李诃。明晃晃的斧子正带着风啸扬过了头顶,直劈了下来,收不住,停不了。他吓得心通通乱跳,出了满身猛汗,“啊”地惊呼起来……
原来是一个梦。他睁开惺忪的睡眼,看到铺位上空浮动着朦胧的光亮,猛一惊:“噫,天亮了?”赶忙掀开被子坐起来。四周静极了,只有屋里响着一阵高一阵低的鼾声,和窗外稀稀拉的发出单调的“滴答、滴答”声,许是落叶,或是露水滴落。他又反转身,扒着木格子窗户向外看,外边起着雾,浓重的雾气,和团团的树影搅在一起,朦朦胧胧,不象是天亮。他只得又躺下去,一扭身,一只胳膊不偏不斜,正打在隔壁铺上胖子小王脸上,这伢子睡得懵懵懂懂的,一翻身坐起,一边揉眼睛,一边高声嚷:
“班长,起床了?”
虎伢子怕惊醒别的同志,赶忙捂住他的嘴巴,小声说:“还没在亮哩,快睡。”
胖子小王嘟嘟哝哝说:“一定要记得喊我罗!”说完,倒在铺上,立时就睡着了,发出“呼呼”的鼾声。
虎伢子躺在铺上,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这朦胧昏暗的房子睡不着。这原是一间堆放农具、吹晾干菜的烟熏尘封的小楼房,经过一番打扫布置,现在变了模样:火烟熏黑了的板壁,封满蜘蛛网的天楼,用报纸糊裱得精精致致;正面壁上,挂着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光辉画像;房中央,摆着木板搭成的大书案,整齐地陈列着红光闪闪的毛主席著作;铺位上方拉着铁丝,毛巾、挎包挂得一崭齐……他这样一遍又一遍地看着这熟悉的房间,神态越清醒,心情越振奋,也就越睡不着。他渴望战斗的那股劲呀,正像同志们说的:拳头都攥出水来了!只是他有他的表达激情的方式。他不善于激昂的发议论,也不喜欢大轰大擂地造声势。他喜欢踏踏实实地干,用行动来表达满腔的激情。
单看外表,虎伢子并没有多少“虎”劲。他长着亮眼睛,黑里透红的圆脸,平时总是文文静静的,象妹子家一样闪着一对聪慧的亮眼睛。人们说:别看虎伢子外表文静,内心里可像汹涌的海。
现在,这个有心计的后生伢子被火热的情绪激动着,睡不踏实,睁着一对亮眼睛躺在铺上。脑海里在想着天亮后的战斗,想着他这个班能不能齐着步子完成党交给的任务。他在心里点着班里同志的名字想:全班青年人占多数,劲都蛮足,只有石工石松柏师傅年纪大一点,但他人老心红,一般后生伢子不崭着劲还赶不上他哩。他想得最多的是李诃,对这个才从城里下放到农村来的知识青年,他还看不准,拿不稳。他觉得李诃热情、单纯,但有点自由散漫,下午跑出去画画,叫连长“刮”了一顿“胡子”!他想,郑小红不也是知识青年吗?李诃要能象郑小红该多好呀!……越想,他越睡不着。是什么时候了?还要多久才天亮?他想起伙房门口挂着小闹钟,何不去看看钟!于是,就悄悄从铺上爬起来,摸摸索索找到一件对襟绒衣披上,趿着鞋蹑手蹑脚下了楼。
雾,又浓又重。他走在雾里,像是走在牛毛细雨当中,满脸喷着清冽的水粉。一阵山风刮来,凉飕飕的,摇得竹枝、树叶一片哗哗响,使这个棒小伙子也禁不住打了个寒噤。他赶忙把绒衣紧紧裹在身上,踏着沙沙作响的落叶,穿过一片板栗树林,惊起几只看山狗的汪汪吠叫,向炊事班走了去。
战斗的前夜,是不平静的夜。
在那些深更半夜“睡不着”的人里边,还有一对老年夫妇,此刻也因为支援铁路建设忙得睡不着觉。他们是红星民兵连连部的房东洪大伯和洪大娘。
偏僻山区的柳寨暂时还没有电灯。一盏挂在板壁上的罩子灯的昏黄的光焰,照亮了壁上贴着的毛主席画像和一张红军过雪山的彩画;照亮了嵌在玻璃框里的“发扬革命传统,争取更大光荣”的奖状;照着这一对老人在辛勤劳作。房里的木板地板上横七竖八地丢满了草屑,洪大娘坐在木制的草鞋凳上打草鞋,洪大伯坐在一旁搓草绳。金黄的稻草在他们手下悉悉地响着,滔滔的话儿说个不停。
“数目够不够?”洪大伯不放心地问。
“你没看见吗?我哪停了一下。”洪大娘这样回答。
“耳子上记得包布,结实些。”
“我还不晓得么?就喜欢多嘴!”
“人有高有矮,脚有长有短,长的短的都要打一些。”
“晓得晓得,莫耽误我的工夫好吗?”
“底子催紧一点,才经穿。”
“晓得咧,你怎么这样不放心罗。”
洪大伯笑了,一点也不恼地说:
“你不晓得,提起修这条铁路,我喜得梦里打哈哈!”
洪大娘故作生气地说:“你讲了上百次啦,我还不晓得。还不是你当红军那阵,都说了,往后,我们走过的这条路还要修上铁路哩。如今正应了这句话啦,是吗?”
“还不只这些,里面里面意义深得很。”洪大伯神情严肃地说:“那时,红军跟随毛主席北上,把日本鬼子打垮了。如今,在毛主席他老人家的领导下,修好铁路,办好工厂,准备工作做得好好的,帝修反胆敢来侵略,就把它消灭干净!”
老伴对这条铁路有着这般深厚的感情,洪大娘是很理解的。他曾用他的血,保卫过这里的土地;他曾用他的汗,滋润着这里的土地。一九三四年,他,一个刚刚参军的侗族红军战士,在长征途中老虎跳的战斗中负了重伤,侗家兄弟先把他藏在艳阳峰下的一个岩洞里,每天派人给他送草药,送糯米粑。以后伤势好一点,侗家兄弟又把他背到柳寨的鼓楼上,在鼓楼柱子上挂个竹篓,远远近近,千家万户,见天有人把雪白的糯米粑送到篓子里……她,也正是把糯米粑送到竹篓里的时候认识他的;她,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下定决心把自己的命运,和这个远方的侗族人的命运结合在一起的。从那时起,她伴随他一块度过饥饿的岁月,一块领着穷兄弟们跟地主、反动政府斗……
想到年轻时候的事,她甜蜜地笑了。她说:“帝修反若是敢发疯,你就坐上火车去支援前线吧!”
洪大伯捏着拳头说:“岂止是支援,我还要拚着这条老命,拿起枪杆子参战哩。”
“哈哈……”洪大娘忍不住仰面大笑。
“嘘——”洪大伯赶忙摇手制止:“细声点,莫把指导员他们吵醒了。”
巧得很,洪大伯的话刚说完,才从各班查铺回来的路明,就走进房里来了,他细声细气地说:
“大伯、大娘,不早了,休息吧!”
洪大伯一边捡开脚边堆着的新草鞋一边说:“年纪大啦,瞌睡少呀。指导员,你先睡吧!”
看到那一大堆金灿灿的草鞋,路明明白了这两位老人的心意。他心头一热,眼睛有点潮湿,感激地说:“你们对我的支援太大了!”
“都是为了建设社会主义嘛!”洪大伯爽朗地说,“指导员,你睡吧,你不走,我老俩口不也就没法休息吗?”
路明一想洪大伯的话在理,就笑着走了出去,轻轻掩上了门。
等路明一走,洪大伯轻声对老伴说:
“不能再吵扰同志们啦,换个地方吧!”
“你老癫了,到处住着民兵,搬到哪里去?”
“樟树边不是搭了个烧水棚吗,搬到那里去。”
洪大娘高兴的应道:“行。”
于是,洪大娘端着灯,拎着草把,洪大伯扛着草鞋凳,直奔那僻静的草棚里去了。这回老俩口才高兴哩,尽管忙,尽管扯谈,谁还会来劝阻呢?
谁知事有凑巧,偏偏睡不着的虎伢子这时闯来了。小伙子裹着绒衣在雾中走着,老远就看见水棚里亮着灯,他心里好生欢喜,满以为是炊事班起床烧洗脸水啦。他兴冲冲地跌跌撞撞走了过去,“哐当”推开门,看见灯光下打草鞋的两位老人,怔住了,喊道:
“大伯、大娘!”
洪大伯以为是路明来了,忙说:
“指导员,打完这一只就散工。”
虎伢子说:“大伯,是我。”
洪大伯回转头一看,喊道:“哟,是虎伢子呀,把我吓了一跳哩。”
这话,把三个人逗得开心大笑起来。
虎伢子万没想到自己捅出大“乱子”了。
就在草棚响着欢快笑声的时候,挨着虎伢子睡的胖子小王并没有睡踏实,他蓦地惊醒过来,迷迷糊糊地伸手一摸,不见了班长。这胖子小王本是个火爆脾气,顿时心里发急,一骨碌爬起来,嚷道:“班长都起床了,我们还睡哩!”
这一嚷,把全班的人都嚷醒来了。立时,小楼上响起一片穿衣、叠被、趿鞋的杂乱声。二班在二楼一动,把睡在三楼的一班也惊醒来了。这样你扰我,我扰他,不到几分钟,差不多全连人员都起了床。
这一片动荡声也惊醒了睡在炊事班的司号员,他慌慌张张爬起床,疑心是自己误了大事,到时间没吹起床号。他忙按亮手电看摆在床头的小闹钟,时针明明才过“4”字不远。他又疑心是忘了催发条,端起闹钟就翻转来拧,才拧了两圈,就拧不动了,发条是紧紧的,难道是钟不准了?他急得不行,披上衣,就慌慌忙忙朝连部跑。
“连长,连长,是不是起床了?”
查铺回来才躺下不久的路明说:“不是才四点钟吗?”
司号员站在窗子外面:“是呀,怎么大家都起来了?”
赵勇也一直没睡安稳,这时跳下床,一边穿衣服,一边说:“起来了就干嘛!”
“我吹号啦!”
路明忙说:“先别吹号。”
赵勇披衣走了出来,一看各班住房的窗口都透出光亮,又听人声嘈杂,知道同志们的确起床了,说:“同志们积极性高,错把月光当天光,吹号也成了马后炮了!”
路明说:“群众斗志高,热情足是好事,我们当干部的可要善于爱护群众的积极性呀。修路不是猛干一两天就能结束战斗的,得注意劳逸结合才行!”
赵勇笑道:“都起来了,还能要他们脱衣再睡?”
路明说:“别讲蛮话了,办法总是有的。我俩先分头到各班摸摸情况,回来再作商量,怎么样?”
赵勇应道:“也行!”
路明和赵勇分头到各班、排巡查了一遍,看到同志们都洗完脸,嗽罢口,整好了工具,只等出发了。回来一商量,觉得只能提前出工了,但一定要关照大家注意劳逸结合,中午收工后,多休息一个小时。
当这一决定布置下去以后,尖脆的哨声,乘着晨风,在村寨上空飘起。
队伍在寨口的空坪里集合了。在朦胧的雾气中,在那贴满全连同志的决心书的宣传栏下,象钢铁铸成的墙壁似地站着整齐的队列。
值星排长喊完口令,向连长作完报告之后,赵勇一挥手:“出——”,“出”字刚出口,洪大伯和几个侗族老乡抱着几大捆草鞋,一路喊着:“等等,等等!”大步流星地赶来了。
洪大伯跑到队列面前,呼呼地喘着气说:“同志们,把这些带上吧,上老虎跳少不了它!”
路明接过一捆捆的草鞋,激动地走到队列前,用宏亮的声音说:
“同志们,大家看到了吧,这是贫下中农给我们送来的。这送来的不只是草鞋,是贫下中农的心意,是贫下中农对自己的子弟兵的爱护!当年红军就是穿着草鞋,跟随着伟大领袖毛主席攀上老虎跳长征的。现在,我们要穿着贫下中农送来的草鞋劈开老虎跳,在红军长征的路上,修出一条通向北京的幸福路!”
路明这简短有力的话语,把每一个指战员心里的激情之火,点燃得更旺了。
“发扬红军老传统,坚决修好幸福路!”
“向贫下中农学习!”
“……”
雄壮的口号声,在山沟里滚动。
几只惊醒的喜鹊,飞出窝,在新绽开花蕾、蘸满露水的雪白的山茶花丛中愉快地唱着。它们也被民兵们的战斗激情感染了,在预报着胜利的喜讯。
“出发!”
赵勇刚发出短促有力的命令,整齐雄壮的队伍,就迎着曙光,向老虎跳进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