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记忆的屏幕里,似乎好吃的东西只有过年前后才会有。
或许是地域、养殖、气候、人文等方面的特殊条件吧,武冈冬天确实美食特多。经民间和商家的长期演练,逐渐形成一系列与众不同、风味独具、唯武冈独有的冬令美食。它们是:板鸭、红鱼、红猪大肠、腊猪小肠、猪血饼,以及各类脍炙人口的卤味。
武冈板鸭令我垂涎。是的,板鸭到处有,有的甚至十分有名。而武冈板鸭,现在也没声名在外。在充斥年节腊味的商场里,各类板鸭多多,就是不见武冈板鸭。你不必打听,打听只会令营业员惊奇:什么?还有武冈板鸭?没听说过呀!不过,板鸭曾是武冈的特产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武冈板鸭在上世纪的三、四十年代畅销广西、贵州等地,是地方志书上记录在案的,也特别深地刻在我们这一代人的心坎上。记得当年四牌路抢头牌的大酒馆五湖春,就是以冬笋炒板鸭这道名菜享誉四方的。板鸭是腊味,肉质硬,咸味重。但五湖春的冬笋炒板鸭,却咸淡适度,肉松骨脆,肥而不腻,清香可口,让人吃得直夸武冈板鸭顶呱呱。
武冈板鸭好,好就好在做板鸭的鸭肥和嫩。我在写一书武冈血浆鸭的一节中讲到鸭农在中秋节后,要赶着鸭群越山过界去城步、绥宁一带大山冲里放牧,让鸭子吃足了山坡上的草籽、山溪中的鱼虾、山田中的落谷。吃得肥肥实实归来时,鸭龄也不过六个来月,仍是骨头嫩脆的仔鸭。
做板鸭最壮观的一幕是屠鸭。鸭农将千儿八百鸭的大鸭棚屯在山坡边,日落月出时分,点一柱香,烧一叠纸,敬完山神,然后一人捉鸭,一人主刀,只见那闪亮的小尖刀,映着微微的月光,闪电般地在鸭脖子上划一字。划一下,一只血淋淋的鸭在山坡上扑腾;划一下,一只血淋淋的鸭在山坡上扑腾……也就一两个时辰功夫吧,千儿八百肥鸭就血染山坡了。整个的尽毛、剖腹、盐腌的过程,都是夤夜由预约好的若干农户完成的,快而有序。当我们这些粗心的孩子惊讶地发现山坡边的鸭棚陡然消失,草地上多了一大摊湿漉漉发黑的血迹时,那千儿八百只被篾块撑成板状的鸭体,已列队挂在某一个四面通风的木楼上了。武冈的板鸭是风干而不是曛干的,所以水分虽没有了,却仍保持肉质的厚实和嫩软,而且色泽如腊,浅白浅黄,十分诱人。
威溪冲的冬笋嫩而肥,甜净得爱人。我一直以为用它来炒咸分重的板鸭,既可吸去油腻,又可冲淡咸味,使它肥而不腻,咸淡适中是情理中的事。只是弄不明白的何以用同样料的各家酒馆的冬笋炒板鸭,就出不来五湖春的味儿?直到八十年代初,我在武冈一中任教时才明白其中奥妙。那时一中教工食堂的厨师是年上六十的谢师傅,他手艺高,脾气大。为了让老师们吃上好菜,就是校长也让他三分。有一回,一位老师在餐厅里夸县招待所的何师傅菜炒得好,叫谢师听到了,他瓢把一摔,怒冲冲地说:“他菜炒得好?哼,我在五湖春掌瓢把时,他连剥冬笋的资格都没有。”我心中大异:剥冬笋不是很简单的事吗,能要什么资格呢?几天之后,趁谢师傅年轻的老婆来了他特高兴时,我满面堆笑地问他:“谢师傅,你老的手艺高,菜炒得好,我佩服。不过你说剥冬笋也要资格怕是夸大了点吧?”谢师傅眼睛一横,道:“夸大?你当剥冬笋容易?别看你书读得好,要到五湖春去剥冬笋,还得练上两年。”他见我一副不信服的表情,轻叹一声,淡然一笑,说:“你当剥冬笋跟你读书一样容易?错了!冬笋身上最珍贵的是那层薄薄的连肉的笋衣。那东西好有一比,就像千金小姐那层贴身的内衣,你说珍不珍贵?”我信口说了句:“那留下不剥就是嘛!”谢师傅的眼睛又横起了:“留下?说得轻巧哟,做得到吗?你看来容易,以为用手一剥就行,其实不然,笋壳是一层一层紧紧包着的,剥薄了,剥不干净,剥厚了,连贴肉的笋衣也剥掉了,将笋子也糟蹋了。能不能剥好,关键是最初在笋壳上划的一刀。划浅了剥不干净;划深了会剥掉笋衣。这一刀,就不是三几个月能练得出来的。”这回轮到我叹息了。谢师傅也笑了,画龙点睛地补了一句:“笋子炒板鸭的好口味,有一半来自笋衣上!”这话似乎让我明白了一点“五湖春”的奥妙。
武冈最贴近民众,像血浆鸭那样真正进入了千家万户的冬令美食,当属红鱼、红肉、红大肠。三红的共同特点都是用一种从湘西南的会同县买回的红米,磨成粉末腌制成的。这种红米是用大米特制的,来自何方不清楚,但似乎只有会同才有。我原以为用红米腌制红鱼、红肉、红大肠是武冈的专利,因为在以后走南闯北的几十年中,一直不曾吃得到。七十年代中期,我参加修湘黔铁路,一次在苗寨吃饭,有一道菜是清蒸红肉,与武冈的一个样,只是味道差了点。而主人却津津乐道地强调:这是稀有的口味,外地决然吃不到。我这才想到,或许用红米制作红肉原是苗家的习俗,武冈人是从苗家学来的,起初看中的只是“红”,年节加个“红”菜,图个吉祥。是以后逐渐在制作上下工夫,才使它成了一道很具特色的美味。红肉是用纯肥肉制成;肥大肠,是用猪大肠制成。油腻是它们的特点。武冈人用黑豆豉、辣子粉、酸萝卜丝做衬底,上面扣上红肉、红大肠,文火细蒸,这样,肉、肠蒸得糜烂,油和盐都沁入酸萝卜丝,成了春节家宴中一道色、香、味俱佳的、醒酒咽饭好菜。
在这“三红”中,最让我眷恋的是红鱼,武冈人又叫榨鱼。红鱼的制作既简单又特别。选活跳肥大的鲤鱼(广东人叫鲩鱼),剖肚洗净后,抹上盐,放在盆子里过一夜,让盐渗入鱼肉内后,挂于通风处,水分晾干了,切成条状,沾匀红米粉,撒上适度的纯米酒,然后装入有渗水檐的瓦坛内(一种坛盖渗入水中可防空气进入的坛子),这样十天半月后,即可入菜。红鱼的最佳作法是用菜油煎。油要多,先猛火烧开油,待红鱼入锅片刻后,将火扭小,改用文火细煎。等鱼香扑鼻,红色转为淡黄,燥而润,脆而不干时,再撒上适量辣椒粉,放上姜末、蒜苗,翻炒片刻即成。打个不很恰当的比喻:红鱼的滋味很有点像肯德鸡,外脆而质嫩。它比肯德鸡更胜一筹的是,肯德鸡的骨头是硬硬的,红鱼中的刺却变得又脆又软,脆得让你感觉不到鱼是有刺的。如当下酒菜,因它的脆、爽、香、软,正合酒的清、醇、滑、冽,特别能助酒兴;假若再配以花生米,就更是酒中的天作之合了。如用来咽饭,姜末、辣椒粉等佐料的功能,特开胃口,特引食欲,只须撕咬小量红鱼,就可吞下大口米饭。如是,只一小块红鱼,就足可送下大碗米饭。饭罢,仍叫你端着空碗,望着鱼碟,仍恋恋难舍。
在武冈冬令美食中,还有猪血饼和腊猪小肠。猪血饼是用猪血、压干水份的新鲜豆腐和斫碎的去皮五花肉,捣碎揉烂,做成厚饼,再以烟火曛制而成。它不是武冈所仅有,邵阳市也很盛行。一过立冬,邵阳市的豆腐店就大忙了,屠案边定猪血的盆、钵也排队了。各家各户的大嫂子、大婶子们面绽得意的笑,一个个来去匆匆地大显身手。街头巷尾,随处可见架有木渣火盆、烘箱。那一片片袅袅的烟雾,飘出人们的欢笑,也曛出了市场管理员们的烦恼。城市环保的要求,与民风民俗相忤,令他们颇有左右为难之感。猪血饼的制作方法武冈、邵阳大体一样,只是邵阳人叫法不一样,他们是叫“猪血粑”。或许是揉制功夫、曛烤的火候、配盐的适度、加血的分量等的差别吧,我总觉得武冈的猪血饼较之邵阳的猪血粑要软嫩可口得多。
腊猪小肠则是武冈的独特腊味。一头猪只一副小肠,湿称也就三两斤。屠宰场的,大都被收购做香肠去了,只有农家自宰的猪能留下小肠。所以它的量极少。
也只有农家自宰猪留下和小肠做的腊肠,才好吃,吃起来也才放心。首先,屠宰者在从肚油上分割小肠时,会留较多的猪油;其次是翻洗时翻得彻底,洗得干净。这种腊肠,都是吊在柴火灶膛上,让烟火自然曛成的。它色泽黑红,无名指粗细,硬挺挺的如钢条。食用时,先洗净,切成小节,盛在盘里猛火蒸软就成。蒸好了的腊小肠,油香诱人,看来胀鼓鼓的,咬上去脆又软,且有一点咸净的油水飚入口腔,助你咀嚼,且越嚼越是滋味无穷。真个是用它下酒,世上少有。离开家乡二十多年来,每当隆冬围炉独酌,总会想到它,不免满齿生津。有时参加宴请,见佳肴满席,总觉缺了佐酒好菜,心想,如有腊小肠一碟,会有多美呀!只可惜纵有千金,也难求得,终成了二十多年来的一个小小的遗憾!
卤味,可算是名声在外的武冈美食了。现下,虽说包装太多模仿气,但毕竟带有新时尚色泽的“武冈卤味”,已在全国各地不断拓展市场,产品也不断增多,猪身上的有瘦肉、肚、肝、舌、耳、腿、尾巴;牛身上的有肉、百叶、蹄筋;鸡、鸭、鹅身上则有腿、翅、肫、爪、蛋等等,还有价廉物美的卤豆腐。武冈的卤味,历史悠久,制作讲究,色香味俱佳,在各类筵宴上,率先捧出一个武冈卤味拼盘来,是能大大刺激酒兴的。卤味与酒的联姻,可说是天设地造。在武冈,端起酒杯,难免自然一声叹:要有卤菜多好!或者是面前摆了卤菜,必会生出新的欲望:何不好事做全,来瓶好酒!卤味的确是酒的良友。特别是卤鹅翅、卤鹅掌,简直是下酒的珍品。它究竟是怎么个好吃法,我品味老半天,也无法传神地说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得当牙齿撕下一块香喷喷的肉后,还来不及咀嚼,就迫不及待地要喝酒。酒一入喉,就顾不得斯文了,两只五爪金龙随之行动起来,吃得连最有趣的话题都会嘎然中止。在品种多样的卤味中,小时候我最喜爱吃的是卤猪尾巴。我七、八岁时,患有严重结核病的母亲被隔离到农村疗养去了,将无人照管的我,交给了小学一个姓顾的校工代管。夜里肚子饿了,我常偷着哭,老顾就悄悄给我买条卤猪尾巴来。猪尾巴便宜,有嚼头,能解馋,特别是里面的那一排尾骨,细而嘣脆,让我咬得嘎嘣嘎嘣响,煞是有味,引我怀念。直到古稀之年,仍旧情难忘。每当想起,耳边仍有“嘎嘣”声。一次,有朋友自武冈来,问我需要什么,我说,如方便,哪天给我带条卤猪尾巴来!果然不久后就有人带给我一条卤猪尾巴。我兴致勃勃地让妻将它蒸热,又倒了杯四星开口笑,只想美美地享受一回。那晓一口咬下去,牙齿硌得生痛,猪尾巴却没咬断。方晓年岁不饶人,那卤猪尾巴的美味,只能是永远萦回在心坎里的美好回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