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不绝望,就一定有机会。
——题记
98年5月25日上午,天上下着毛毛细雨,我没打伞,缩头缩脑提着行李,准备去投奔虎门镇口的老乡。经过博头路口时,我看到了这家玻璃厂正在招工。
玻璃厂门口的小黑板上写着,招质检和中层管理,有玻璃厂经验者优先。我眼馋地看小黑板上几行工整的粉笔字,迟疑着想是不是应该好好去问一下。
先前半年多极不顺利的打工生活,已经把我弄得自卑又胆怯,但我已没有退路,姐姐97年底就回去嫁人了,而且是远嫁他乡异地,我现在是一个人作战,刚出了厂,我必须找到新的工作,才能继续在南方混下去。
我久久站在小黑板前,把黑板上几行粉笔字一个一个字数着看过来看过去,用我有限的语文知识和理解能力,一个字一个字琢磨着,理解文字背后所引申的意义,也一点一滴将自己的心神稳住,最终下定决心,哪怕是碰一满鼻子灰,也要斗胆去问个清楚。
我终于走进门卫室,门卫室也是行政办公室,玻璃门上用红字写着呢!我敲敲门上的玻璃,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走出来,问我什么事?我说来见工。他问有经验吗?我说没有。他就摇摇头,准备转身进去。我拉住他,好言好语求他,你给我个机会,让我和你们的老总谈一谈,我相信他一定会要我!
我说得很肯定,也很迫切,我的眼睛一直注视着他。也许正是因为这种真诚,深深打动了这个叫邓小军的洞口人,他终于点点头,答应帮我问一下。
我看着他打电话,说了几句,然后挂了电话说可以了,叫我跟他进去面谈。我就把行李丢在门卫室,穿着一双沾满黄泥的拖鞋跟他去车间办公室见工。
车间办公室像个吊脚楼,悬挂在车间的一个角落。接待我的是生产部曹总,虎门人,四十岁上下,戴一副眼镜,人高大威猛,但说话很和气。他详细问了一下我的情况,我照实说了。我说我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就出来打工。我是农家孩子,没什么经验,但只要给我机会,我就一定尽力将事情办好。
我说得很诚恳,曹总似乎比较满意。就给了我纸和笔,叫我写一份简历。写作文我最拿手,简历我写得很利索,三下两下就好几百字,基本上把一张纸写满。然后停笔,双手托着简历毕恭毕敬递给他。
曹总看得很慢,边看边皱眉头,边皱眉头边笑。我心里像挑着一担油,随他的表情而悬荡,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曹总终于看完,摘下眼镜边擦边说,嗯,语句还算通顺,就是字写得太差。你那手字,哪像高中生写的,比幼儿园的还差。
我不好意思地搔搔后脑勺,笑着解释说,我的字嘛,怪不得别人,只怪我那时读书,一直认为字只要认得就可以了,哪里还要写好,老师教我练书法,我一般都不练。等我醒悟过来,我的字已经定型了。老总啊,你莫看我字丑,但我表达能力还可以。我读书时,还发表过作品得过奖,不信我拿样刊和证书给你看。
我一下子说了好多,而且还说得挺利索。曹总见我认真又迫切的样子,都被逗笑了,我说完也不好意思地笑了,气氛一下子缓和下来。
最后曹总还是有点犹豫地说,你要见质检和中层管理嘛,我们还……我连忙抢过话头,老总,没事,我愿意先从最基层做起,我知道我没有经验,你先试一下我,我不要工钱都可以……曹总立马拊掌大笑,好,好,好,那你就办手续,明天就可以来上班。
于是曹总就打了行政办的电话,叫邓小军过来,亲自嘱咐几句,叫他带我去办手续。
98年5月25日下午,我办清手续,正式进了这家玻璃厂,当了一名培训工。我的工号是1090,一直沿用到现在。
我在玻璃厂上班,刚开始分到物料组,做了三天杂工,主要就是帮着叉车司机和行吊人员打下手吊原片和卸货。工作又苦又累,对我这个没干过什么重活的人,真是苦不堪言;让我更加苦不堪言的还有老员工欺生,物料组的老员工,大多是湖北人,个个长着九个头,九个头都咬人。我没有办法,只得忍气吞声,默默承受着。
98年5月29日上午,我正在忙着。一个矮个子男人突然走到我身边,用手将我一指,你,从今天开始去磨边组干活。我当时也不知他是哪个,也没敢多问,就很听话地跟着他去了。
我被带到CR1111机,这是台进口的直边机,专门加工又大又难磨的厚板玻璃。那个姓张的机长过来稍微说了一下,给了我两团废纸,叫我护住手心,就上机开工了。
我和另一个帮工,就是不停地将玻璃放到机上,玻璃一边磨过去以后,再抬过来换另一边磨,直到玻璃的四条边全部磨好,再把玻璃放到专用的铁架上。也就是说,我们必须一整天在机子两端来回不停地奔跑着搬运玻璃。
磨边是玻璃厂第二道工序,玻璃一块块地切割好后,就送到磨边来加工边沿。到过玻璃厂的人都知道,刚切割后的玻璃边沿,有时比刀刃还要锋利。
CR1111机当时是这个玻璃厂最好的机器,磨得又快又好,速度开得飞快。我们必须跑得飞快,才能跟得上机器的节奏,要不玻璃就会从机上掉下来摔个稀叭烂。CR1111机,是当时车间公认最苦最累的地方。
那时操机的机长,个个牛B得很,拿的是高工资,又不肯怎么做事。除非玻璃大得两个人实在无法扶上机时,机长才会抽空出手帮我们顶一下,要不他就只负责调好机,然后做做报表或与相邻的机长扯些闲话。
我在CR1111机一共工作了六天,虽然手上全是伤,还好不是大伤口,没被玻璃割断血管和手筋,只是划了很多像被山上茅草割伤一样的小伤口。但由于我没有经验,还是撞裂了几块玻璃,搞得机长很恼火,跳起来指着我的鼻子骂。骂得最毒的一句,我现在还记得:你,你,这么笨!还说读过高中,我看你是高中个鸡巴!
我被他骂过很多回,但我就记得这一句。我没有回嘴,也不敢顶嘴。他骂我的时候,我咬紧嘴唇承受着,将心中的血和泪全吞进肚子里。我觉得他不仅仅是在骂我,还在骂中国的教育。
我的宿舍在七楼,最顶层,住的是铁皮棚子,我的铺位是上铺。我下了班吃了饭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先趴在宿舍的水泥地上睡一会儿,养足点力气再爬到铺上去。我真的好累啊!在家我就不是个做苦力的人,现在到了工厂里这样苦干,我全身的骨头和肉,就好像剥离了一样,松了,酸了,垮了,到处痛啊!
在CR1111机上工作的第5天,整个磨边组停机清水池。水池里全是磨玻璃后沉积下来的玻璃粉。你可别小看这些玻璃粉啊,它一层一层板结下来,比石头还硬!当时还没有人想到用风炮来打这些玻璃粉,全是用钢钎凿,再用撬棍撬。那真是个累人的活啊,就好像石匠师傅开山放石头一样。
我这人真的很老实,虽然不太会干活,但我不停不歇,努力学着去干。我干活从不偷懒,一刻也不停息,只一心想着把活早点干完。我一会儿跳下池子凿玻璃粉,一会儿又爬上池子推着装满玻璃粉的小推车,飞一样往厂外面跑,把玻璃粉倒到指定的地方去。有些人趁这个空档会在外面玩一下,我却从来没有,把玻璃粉倒干净就拉着车跑回来了。
我每次跳进玻璃池中凿玻璃粉的时候,以前叫我到CR1111机上去做事的小个子男人都站在池子边看我。他没和我说什么,只是认真地观察我做事。我仍然不知道他是哪个,也没敢问,只是埋头做事,就是觉得这个人很清闲,没事到处乱转,竟没人管。不过凿玻璃粉真是个苦差使啊,半天不到,我双手全是血泡,后来血泡又全被钢钎震破了,露出红生生的肉,两个手掌火辣辣的痛!但我一直没有放松做事的节奏,近乎于疯狂般的自虐拼命地干着。
那是我有生以来最累的一天,累得我整个身心都麻木了。晚上我躺在宿舍的硬板床上,每翻一下身我必呻吟一声。我很累,还很痛,身上痛得我睡不着。我眼巴巴看着近在咫尺的宿舍天花板,我不知道这样的苦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
我在CR1111机工作的第6天,上午10点来钟,我趁一个停机的空档上厕所回来,经过车间办下面,物料组组长,湖南宁乡人周锦光正从车间办下来。他看到我,马上高兴地说,你小子行啊,你和曹总是什么关系?你马上就要调车间办了,你不知道么?我看到他们已经给你做好新厂牌了!
我瞪大着眼睛,一百个也不相信。周锦光见我一脸狐疑,也没多讲,就推了我一掌,不信就不信,事实胜于雄辩,你就等通知吧!
我也没多想,根不就不敢往好处想。我还是上CR1111机干活。干到下午收工的时候,姓张的机长走过来,把我叫到一边,满脸堆笑地问我,周卫华,你跟我老实讲,你和曹总到底是什么关系?我摇摇头,有点茫然地看着他,我不知他这样问话是什么意思。姓张的机长很不相信,说我就不信,你要和曹总没什么关系,他怎么就对你这样好?实话告诉你吧,你来这台机前,曹总就私下里告诉我,说这个人是来做质检的,你要好好磨练他,看他是不是真能吃苦。你没见你昨天在清水池时,老曾过来看了你好多次啊?
我吓了一跳,我说你说哪个老曾啊!他来看了我吗?我怎么不知道?
姓张的机长大笑起来,怎么,你来了这么多天,连老曾你都不知道啊?就是那个矮个子男人,他是我们生产部主管啊!车间里除了老曹,就他最大了。你到CR1111机来做事,不是他把你带过来的么?他可是天天在观察你,每天都要问你表现的。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见工时,曹总就已经把我当质检了,只是给了这样一个考察的机会,而我一直不知道而已。还好,我没有什么花招和别的想法,只是老老实实做事,踏踏实实做人,误打误撞,这关竟被我过了。
姓张的机长见我一副傻乎乎仍回不过神来的样子,又丢下一句话,忘了和你讲了,从明天开始,你就不用到CR1111机来上班了。明天一早,你直接去车间办报到,听说老曾把你安排到老刘那里做质检了。
第二天,我早早就去上班了。车间办公室还没开门,我就站在楼下等。到了正式上班的时间,老曾走了过来,我就跟他进了办公室,他换了我的厂牌,然后把我交给了一个姓刘的河南人,说这是质检部的刘主管,以后我就跟他了。
从这一天开始,我就正式摆脱了车间苦力的干活,从质检做起,慢慢走了一条基本上只需动动笔、动动嘴和动动脑的做管理的路。
4年以后,老曾升了经理,我也升到了一个叫主管的位置。境况有了一定改变后,我才敢第一次请假回武冈的家。
2008年11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