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湾水，那一叶舟（旧作）

那水，那舟，是我梦中的故乡，也是我故乡的梦。

难忘那幅嵌在心窝里的水彩画。五十多个春秋流水般地过去了，唯有这碧水蓝天，绿树翠野，小舟白鹅，是那般清晰、明丽、而富魅力地烙在心间。

见过多少河，坐过多少船，足迹留在了祖国许多名山大川，大凡有个好景致，心里总要格登跳：好眼熟，莫非是从我家乡搬来的!很自然地想起了碧带也似的资江，欢蹦活跳地绕过一片绿野，穿过密密的柳丛，烫平了似地躺在一座石崖怀里歇息。崖旁回水湾里，一位古铜肤色驼背老人，摇着一叶小舟。那崖叫雷打石，传说是一只作恶独角怪兽，激怒了天廷，玉帝派雷公打掉了它的独角，从此才老实地蹲伏在岸边。那独角落在江中，砥柱般屹立着，涨水时日，被水淹着，常使不谙水情的艄公遭受船毁人亡的惨遇。这增加了雷打石的险要，也增加了摆渡老人船技的声望。好奇怪，似乎所有风光独秀的河湾都会耸立着一座巍峨的石壁，那石壁之下都会有座中流砥柱，而旁边常会有小渡，划船的大抵又是一位瘦精精的老艄公。于是乎，即或身在千里之外，仍然会唤起无尽思念家乡的甜蜜.

忘不了那水、那舟浸满了的儿趣。

在我童年的天地里，夏是最美好，最神秘，也最富欢乐的季节。每当麦穗泛黄，夏热烈地走来，我就滚进了资江的怀抱，躺进碧水奉献给我的摇篮——小渡船。

好惬意!将裤衩盘在头上当斗笠，把纱背心拉长，别根小别针，就是最好的游泳服。然后随波往下游。一群小崽子，游鱼也似的，穿滩过潭，来到回水湾，倦了，纷纷爬上小渡船歇息。这是驼背艄公最忌讳的。他怕弄脏了舱，怕船底积多了水，挥着旱烟杆吼叫，吓得我们如同惊鸟，一个个跳进水里逃走。平静的河面上，溅起一片耀眼的银花，掀起驼背艄公一串响亮的哈哈。我们也少不了跟他恶作剧，趁他上岸喝水抽烟工夫，悄悄解开缆绳，一个个钻在水里，无声无息地将船推向江心。对岸来了过渡客，急得驼背公双脚跳。我们是诚心要看他焦急时的模样的，任他怎么嚷叫只是不理。常常是他的小孙女芦花来解围。只要芦花清脆脆地喊一声：“把船推过来罗!”我们就会步调一致地飞快将船推回岸边。也真怪，怎么我们要怕芦花?也真怪，怎么驼背老艄公会有个漂漂亮亮的小孙女！

最富诱惑的是在雷打石下捡鱼。常有渔舟来炸鱼。当灌满炸药的酒瓶子一声轰响，深潭里泛起的一股水柱落将下来时，水面上便成了个自由竞争世界。只要你不靠网、兜之类工具，而凭水性，就允许任意捡。炸弹只是把鱼震晕，在水面上泛一下白便又沉到水底。不要多久，又会活过来。正是这，检验着捡鱼人的水性深浅。猛子扎得深，眼睛睁得开，动作敏捷，才能捡到鱼。我们这一帮，常常是一个猛子扎下去，冒上来时，口里咬一条，两胁夹两条，满手抓两条，踩着水朝岸边游。芦花悄悄来帮我们。她有意将渡船绕到潭中，让我们把鱼丢进船舱，好赶着扎第二个猛子。这时，我们才真正体味到芦花的笑是那么甜。

芦花是大伙的朋友，就像这一湾水，这一叶舟，将那水一般的柔情，不分厚薄地给了我们。我们谁都念着她，．护着她，谁也不敢奢望独个儿得一份殊荣。

那年我去城里上中学，每周回家一次，坐两回芦花摇的渡船。不知怎么回事，我俩突然变生分了。每回只相互看一眼，却不招呼。走了，又都留下淡淡的惆怅。有次周未回家，正逢倾盆大雨，资江涨了，连平静的回水也滚着滔滔浊浪，风正急，雨正狂，横在岸边的渡船好狼狈，不见有摆渡艄公。时近黄昏，归家心切，我呼叫了好一阵，才听到不远处的草棚里传来噗哧的一笑：

“哟，是中学生。” ．

“芦花，芦花，快渡我过去。”我高兴地跑去求她

她呆在草棚边，两只手不停地抚弄辫梢，像在想什么。

“快，快渡我过去吧!”“这大的水，渡你，你谢我么?”“谢你，我谢你!”“谢我什么?’“谢你什么?”“好好喊我一声。”我清清嗓音：“芦花——”“不干，要喊我一声‘姐’!”“芦花姐!”

“不干，只喊一个字，”只喊一个字倒为难了。我别扭了好一阵，才蹦出一声：“姐——”

草棚里骤然刮出一阵风。我感到额头一阵痒，一张潮润的嘴唇印在耳边，重重喊出一声：“呃——”便飞一般奔向渡船。

“你不戴斗笠?”

“还不快来!好蠢，这大的风，能戴得稳?”

渡船颠簸在波谷浪尖间。站在船尾猛摇桨的她，淋得透湿的身段，显得越发苗条、矫健，活像一只穿风斗雨奋飞的燕。我正痛惜她的艰难，她却兴致极好地对我喊：“等你放了暑假，我划船送你到雷打石下去玩。”望着雨雾蒙蒙的雷打石和依山蜿蜒的柳林竹丛，心想，炎夏朗日，那阴凉的水域，必然是清爽幽美的好处去，何况摇船的是她!

没等到暑假，我就告别了家乡，到好远好远的他乡去经风历雨，一去好多好多年。有一回，我伴恋人泛舟江上，顺清流，逐轻风，正偎依船头享受透心的清凉。猛感到压来一片阴影，但见一座石崖横在眼前。崖畔柳竹丛生，郁郁葱葱。这景这情，复活了我心中那幅水彩画。叫我如坠梦中，仿佛回到了雷打石，仿佛遨游在故乡的那一湾水，那一叶舟……啊，我那故乡的梦，我那梦中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