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笼的女人
姐打电话来，“老弟，我这几天放笼，收入还不错，每个晚上差不多50来元咧！”那个“咧”字，尾音拖得长长，可以感觉到她内心有种掩饰不住的小小窃喜。
我接到姐的电话，已是晚上八点多钟。其时，她刚从田间放笼回来，而我，也正好坐在东莞工厂的干部公寓里，利用下班后的空闲时间，边喝着一罐广东凉茶，边用笔记本敲着一篇报刊编辑约稿的小文。
我笑着回应她：“姐，我也在放笼咧！等编辑收了我文字的泥鳅、黄鳝，今晚我也可以进账50或100元咧！”
“姐哪能跟你比，呵呵！”姐的声音明显低沉下去，没有了刚才兴奋的底气。我心里突然涌过一阵疼惜，感觉说错了话，很是不好意思。
姐又开始说起早上收笼时，起出二条蛇的事情：一条是无毒的水蛇，一条是剧毒的银环蛇。那条大点的银环蛇，还卖了15元钱。她说得很轻松，我听着却很揪心。印象中，我这个瘦瘦小小的老姐，以前见了蚯蚓都怕，是什么时候，她已变得面对无毒、剧毒的恐怖长虫，也能淡定自若、谈笑风生的呢？
姐说的那种“笼”，我也知道，跟东莞这边沿海渔民用丝网做的虾笼差不多，只是规格小点，长度短点，人家放浅海里，她们放田垅里而已。笼里置有“诱饵”，傍黑做上记号，隐在有水的稻田或田垅间的沟渠里，觅食的野生泥鳅、黄鳝，闻到“诱饵”的味道，就可劲儿拼命往笼里钻，只能进不能出。放笼人清晨起来，按记号收笼就行了。
新化县，吉庆镇，崇山乡，大门坳村，鄢家。这组有点遥远但时常被亲情扯得生痛的地理意义上的名词，时至今日对我依然还是一种陌生，我还从来没有以任何一种方式真正实地抵达。姐从武冈远嫁新化，足足16年了。作为她唯一的亲弟弟，面对生活在异乡他地并已育有一女一儿的亲姐，在这件事情上，我在倍感生活无奈之余，也一直是非常惭愧的。但姐成为一个留守妇女和留守母亲，也只是近二年的事情。在此之前，她和姐夫，同我一样，将孩子放在家里，一直漂泊在东莞的工厂打工。姐弟时常见面，关系融洽，血浓于水的亲情，从来就没有淡薄。
前年，姐和姐夫倾其打工所有，又借了几万外债，终于在鄢家门前的石头山边，打出了一块平地，建起了一座三层洋楼。按照计划，姐和姐夫还要一起出去打工还债。可外甥女雨唅正面临初中毕业，外甥雨康正上小学四年级。雨唅成绩不是很好，再不赶上去升学估计无望；雨康性格一直非常古怪，如不纠正过来迟早会令人担惊受怕；孩子们也舍不得父母离开。最后商量来商量去，权衡再三又征求我的意见，姐终于将那颗急着跳着想要再去东莞打工的心，又狠狠塞了回去，从此呆在家里，带着一双儿女，开始了漫漫无期的留守生活。
我不知道姐，是在一种什么机缘巧合之下，竟把放笼作为了留守时光里的重点副业。那实在不是一个瘦弱娇小、身高不足1.55米、体重不够90斤，高中肆业、曾在东莞打工十余年，做过流水线工人、做过拉长、做过文员等诸多蓝领白领工作的女子所要从事的一项劳动。摸着黑去，摸着黑回，摸着黑起，寂寥而空巢的乡村夜空和蒙蒙雾气的乡村早晨，已足以考验一个外嫁女子的胆量与气魄了；风里来，雨里去，在阡陌纵横的稻田和沟渠里穿梭，寻找泥鳅黄鳝活动的巢穴和踪迹，还要时不时遇见一条或几条盘成一堆吐着信子的长虫，已足以锻炼一个农村妇女的勇气与体魄了。在简直是拿生命开玩笑，以天意为赌注的放笼起笼的过程中，收获大自然赠予的点点微薄回报，收获清淡日子里的小小喜悦，就是当下，我亲爱的姐，留守乡村的日子里，每天最最兴奋的美妙时刻。
姐现在生活的村庄，在她无数次电话里热情洋溢的描述中，已经越来越接近陶渊明式桃花源记般的山明水秀的美好。我也慢慢在她诗意的描绘中，心里形成了通过自我想象完善的一幅水墨一样的写意画面。那里除了山还是山，是个典型的深山沟。翻过一座座山啊一个个坳，沿着羊肠一样新修的水泥村道走进去，就可以看到一个夹在在两山之间、房子修得稀稀拉拉的村落。这里离县城和集镇相当遥远，与外界的沟通也较为阻隔，没有奔腾的大江大河流经，只是村庄的一头，一直有个面积大大的、四季不涸的水库。水库的下方，是畔畔稻花飘香的良田。由于地处群山，田垅沟渠，山水冷浸，井泉丰富，水利条件相当便利，稻田一年四季都可蓄水过冬。当地的农人，借地利之便，在栽种稻米之余，还喜欢在稻田养鱼。又极少用农药，极少下化肥，特别生态环保，田里的鱼儿，长得自然是十分肥美；野生的泥鳅、黄鳝，更是繁衍不息、子孙旺盛。收稻的季节，就是捕鱼的节日；农闲的日子，就是下笼的时节。
姐说，哎哟喂，前些年我算是白嫁这里了，不留在家里我哪知道，农闲时节在这里下笼捉泥鳅黄鳝的人，竟根本不是我们坳里的人，全是坳外那些精明的外村人。三月一发桃花水，五月一发端午水，水库和田垅里的野生泥鳅黄鳝，到处扎着堆撒着欢打着水花儿，热闹得像过节一样。这时节，坳外的人，就一溜儿一溜儿地持笼蜂涌而至了。坳里留守的老人和小孩，一点也不排斥他们，有空时还跟着去瞧个热闹，觉得这些外村人费那么大的蛮劲去弄这些平常可见、家家吃得不想吃的泥鳅黄鳝，实在是一件费力又好笑的事情。有些村人和这些放笼的人混熟了，还允许他们免费吃住在家里，把这里当成驻足的大本营。一些热心的小孩，甚至还会帮着客人放笼起笼。这种互动交流的好处，就是坳里的很多人家，也懂得了如何配制“诱饵”，如何放笼起笼。只是，他们好像谁都没有认真去想，外村人为何如此热衷来到这里，这里面到底有什么好处；也没有哪个想到要去行动，把放笼的工作当副业来做。
姐，其实不属那种很有商业头脑的人。起初，也只是抱着一种好奇，看着外村人诱捕到那么多的泥鳅，那么多的黄鳝，眼里满是艳羡。还有隔壁邻居家叫她婶娘的半大小子，每当他妈妈说“哟，中午没菜了”，就会跑到门前哪块水田里或哪条沟渠里，徒手摸几下，就好像捡石子一样，马上就是半脸盆泥鳅黄鳝，足够丰盛的一餐菜了，有时还顺便拿些给姐家做菜。姐耳濡目染着小山村里神奇的一切，心也开始蠢蠢欲动起来。年初，姐夫为了今后有更好的前途，已经在工厂换了岗位，由灯饰厂车间四五千元一月的划线钳工，改行卧薪尝胆去了设计部当了一名月薪才二千五百元的设计学徒。家里一直在吃老本，经济越发吃紧，生活质量日趋下降。作为两个孩子的母亲，姐也想给孩子们改善生活。可两个孩子和她，根本就没有徒手摸泥鳅黄鳝的技巧。姐开始有意无意、有一搭没一搭地找那些外村的放笼人聊天，于是知道，原来这些丝网做的地笼，在吉庆镇上的集市，随处都可以买到。还有“诱饵”的配方，放笼人大致说了一下，听起来也非常简单；邻家的半大小子说他全知道，婶要是放笼，他可以帮着配饵。
终于，在一个圩日，姐步行去了一趟吉庆镇上的集市。她坐不得汽车，一坐就晕车；也不会骑自行车，所以选择了徒步。姐在电话里向我抱怨说，这鬼鸟不生蛋的地方，离集市也太远了，天蒙蒙亮出去，天麻麻黑才回来，累得全身骨头散了架。不过不虚此行，姐买了十二个地笼，打成一包背着，回来的路上，竟不断有陌生人问她是哪里人。当人家知道她来自大门坳村，马上就竖起大拇指，说你们那里泥鳅黄鳝味道很好啊，很出名啊。还问姐，家里还有没有泥鳅黄鳝。一路攀谈下来，姐这才知道，大门坳村的野生泥鳅黄鳝，早已是墙内开花墙外香，坳里是根草，坳外当个宝，俨然山珍海味，泥鳅卖到了25元一斤，黄鳝更贵，30元一斤，还供不应求。这些陌生人还告诉她，如果家里有“货”，可以直接送到坳口马路边，每天都有专人在那里收购。姐心里一动，就把这些“商机”暗暗记在了心中。同时也全明白了为什么那些外村人会年年趋之若鹜，一到节令都要来大门坳放笼。
姐第一次放笼，根本没什么把握，也不敢肯定在邻家那个半大小子指导下做的透饵有没有效果。反正，她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将十二个地笼全部凭感觉放在水库下面禾苗分蘖正茂的稻田里。可是，很要命，放笼的当天，半夜里却下起了暴雨，雨像瓢泼一样，不停不歇地下。雨一下，姐根本就没法睡着，几次起来拉亮灯看外面，漆黑黑的窗外只闻雨声水响，直觉水库下面的稻田，极有可能已全部被大水淹没。心说坏了坏了，第一次放笼就这么倒霉，别说抓泥鳅黄鳝，只怕放笼的本钱都收不回来了。好不容易等到天亮雨停，发现门前的稻田全部被水过了一遍，再去看水库下面的稻田，禾苗还只在浑浊的洪水里露出点叶子尖尖。等水又下去一点，姐就不管不顾的，打着赤脚抄着一根一头带钩的竹杆，跑进了水漫金山的田垅里，凭着昨晚做的记号和印象，用钩子在水里捞寻她的宝贝笼子。
姐竟意外地大获丰收。姐起笼时简直就不敢相信，估计换了谁都难以相信，可事实就是如此，难道这真应了乱放乱发财，傻人有傻福的道理吗？这场暴雨简直就是一个送子观音，当然送的不是金童玉女，全是大根小根的泥鳅黄鳝。姐放的十二个地笼不仅全部找到，而且竟无一放空，虽然被洪水冲得七零八落，但每个笼子都有斩获。最丰厚的一笼，进去的泥鳅黄鳝，差不多有三斤之巨。最大的一条黄鳝，足足有瓢把子那么大。这可把姐喜坏了，她赤着脚踏着水在田埂上大喊大叫撒欢，全然不顾浑身湿透和泥水裹身。有经验的放笼人告诉姐，进笼的泥鳅黄鳝，应该全是水库里的，昨晚下大雨，它们遇上生水全跑出来了，全跑进姐放在水库下面守株待兔的笼子里了。其实，任何的原因分析，对姐来说都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莫过于她留足够吃的菜后，还提着一个小桶去了坳口的马路边，果然有人在等着收购。分类称重后，人家很爽快地就给了姐一张老人头。这是姐放笼以来的第一桶金，是首战告捷、旗开得胜的第一桶金。姐回来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通过手机，在她的QQ空间的说说里分享了这条消息。她很高兴地写道，地笼买的时候五块钱一个，十二个地笼花了我六十元，没想到第一个晚上放笼，我就连本带利收了回来。
姐喜欢上网，这是她在东莞打工时就长期坚持的一个爱好。虽然带回去一台旧电脑，但由于村里还没有开通网络，电脑只能拿来打字和听歌。幸好手机能够上网，无数个不眠之夜，姐喜欢将每天的动态和心情倾注在QQ空间的说说里。姐曾在QQ上和我聊过，说如果要是没有网络，她只怕很快就要和外面的世界脱节了。有时候呆在村里，老觉得自己就像成语里说的那只“井底之蛙”，蹲在一口幽深的老井里，努力睁大眼睛，拼命抬头望着井口那块狭窄又遥远的天空。而这块小小的天空，就是手机上的网络。
姐放笼遇上蛇的事情，我就是通过她的说说看到的。那是姐第二次放笼，从来没有这方面经验的她，根本就不可能想到，放笼可以诱进泥鳅黄鳝，也会引来恐怖长虫。当时，她还以为是一条大点的黄鳝，可将笼一提起，就听到了“咝咝，咝咝”蛇吐信子的声音。定睛一看，我的娘呀，好大的一条水蛇。姐心都要蹦出来了，笼也不要了，慌里慌张地一丢，撒开脚丫子就跑，连方向感都没有了。回头撞上了她公爹，这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听她这么一说，这才抄起一根棍子，转身将笼提过来，将蛇打死了事。可那一整天，姐想到这事都全身哆嗦。每天觉也睡不好，休息了两三天后才敢出去放笼。以后无论放笼取笼，她的手上永远都抓着一根竹棍，放之前用竹棍探路，起之前用竹棍试探，反正心里是藏了一百二十个小心，再也不敢冒冒失失了。
可只要放笼，蛇还是会不断遇到，虽然姐仍然还会一惊一乍，见得多了，慢慢也就见怪不怪了。笼里再进几条蛇，小点的，往往就被姐当场就用棍子敲死或赶跑；大点的，就常常被她弄到集市上卖掉，有时获利还相当可观。偶尔，笼里还会跑进当地一种特有的大石板蛙，单只重达半斤，这可是给小孩补身体的稀罕物儿，姐往往都会欣喜若狂，马上拾掇拾掇，做成一餐美食给孩子们进补了。
但放笼，毕竟只是一种副业，一种调剂，只是姐留守生活中一个小小组成部分。姐生活的重心，更多的精力，自然是放在儿女的学习和成长上。姐几乎是从头学起，从不适应到适应，努力胜任着一个留守母亲在儿女生活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孩子们早已特别依赖她了。只要不听话，姐会作势拿个包，说不管他们要去东莞打工了，两个孩子马上就会收敛起所有的不是，服服帖帖听从母亲的差遣了。
在留守的日子里，姐其实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打工的姐夫。一个外嫁女，除了和我这样至亲的人，通过电话和QQ说点心里话，其余的知心话，她也只能和姐夫一个人说了。每天用网络与姐夫一起分享放笼的心得与快乐，是姐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刻；姐夫每晚用电话或QQ与她一起分享工作的点点滴滴，也是姐一天中最为期待的时刻。不管是倾诉还是聆听，都是夫妻彼此的尊重与信任，相隔千里的爱意，也会在这种交流与沟通中得以升华。虽然姐姐夫结婚十几年了，但两人之间的感情，依然如初恋一样甜美，这一点，是令我们这些亲人最满意也是最放心的。
最近，姐又扩大了规模，增加了十几个地笼，还不间断转移阵地，跑到姐夫大姐的生产队上去放笼了。但令姐最为纳闷的是，自从她这个坳里人学会放笼以后，坳里的人家，包括姐夫大姐那个生产队，几乎个个都学她的样，家家户户都去镇上置办了地笼，做起了诱捕泥鳅黄鳝的营生，让姐分明感觉到了竞争的压力。姐苦笑着在电话里对我说，我真搞不懂这地方的人了，以前外村人在这里放笼时，从来没有哪家哪户想到要去做这样的事，等我一开始放笼，坳里人就个个像做梦做醒了一样，家家户户跟我抢起生意来了。这一点，似乎是意料之外，似乎也是意料之中，但在姐的话语里，我却分明感觉到了她心中那份不好言说的困惑与苦涩。
但姐很快又开心起来，说放笼终究是次要的，你外甥女考个好高中才是最最重要的。现在你姐夫工资低，经济暂时有点困难，你给老姐先预备点钱，给你外甥女当学费吧。我说好的，这个事我想到了，钱也早准备了，等你要时，我就打款过来。
过了不久，我在东莞就收到了姐从镇上邮局快递过来的一包烘得焦干的泥鳅黄鳝。打开包裹的时候，眼前一根根散发着诱人香气的泥鳅干黄鳝干，似乎突然全部鲜活，从我的眼前跳开，游走在绿油油的田垅上，钻进了水稻下的地笼里。一个提着鱼篓的瘦小女人，趁着山村薄雾惺忪的晨曦，赤脚下了田埂，在畔畔稻田中行走；她的眼光，四处焦灼地巡视着，开始弯腰捡拾一晚的收获……忽然，她凄厉地尖叫一声，鱼篓和地笼抛向半空，惊慌失措冲上了田埂，在广袤无边的田野上狂奔。远处，隐约传来了狗的狂吠声、喔喔的鸡啼声、老人的咳嗽声、孩子的哭闹声……一个放笼的女人，就这样将村庄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