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曾经有座斜塔,矗立在城郊一个小山包上,高三十米,身子修长,七层飞檐,每一层檐口的构形图案都不相同,甚是精美,砖砌的塔身刷了白泥,在岁月的风雨里由本该纯白的颜色褪成银灰,那样子就显出了挺拔和秀气。只是岁月的风雨也过于厉害了,在洗刷它的颜色时还使劲摇它拽它,便终于拽得它斜了。斜了也好看,在小山包上的姿势就有了几分雅娴,几分娇憨,或者还有几分袅娜的动感。若是让今天的人们看了,会觉得它比T字台上伫足亮相的超级美模更具灵性,简直是芭蕾仙子在跃跃欲舞了。
也许真是仙子,小山包下离它数百米处就有一位王子,当然也是塔,也是七层,但比它粗壮,清砖砌成不刷涂料,颜色便成庄重的青灰,塔尖还顶一颗金黄的大铜球,愈发显出尊贵。它挺立在河边,不知是要以水为镜欣赏自己的映影,还是想迎接正向它倾着身子的仙子一起下河浪漫一回。——当然这都是我儿时望着它们的想象,这想象常常能把一个富于联想的孩子弄得很激动。于是一个每天要背着书包从两座塔之间的路上走过的小男孩,常常会顾不得上学迟到或回家太晚,独自伫立路边久久地仰望它们。仰望最多的还是斜塔,不仅是斜塔离得最近,更因为斜塔向青塔倾着身子的样子太动人了。望着这样的动人,我幼小的脑袋里便替青塔盛满了期盼:你什么时候才能让青塔拥抱着啊?
随着年龄渐长,我对两座塔也渐渐有了些了解,知道它们其实建于两个相距甚远的年代,青塔是清道光年间建的,叫凌云塔,史志记载建它的目的在于壮一城景色;斜塔则比青塔早了三个朝代,是宋元丰年间建的,叫泗洲塔,建塔目的却没留下记载。至于它什么时候斜的,更是无人说得清了。人们只是乐于传说,说是一对神仙兄妹要比赛建塔,天黑动工,哥哥手脚快塔也升得快,便来了骄傲情绪,半夜里打了个盹,天快亮时醒来一看,妹妹的塔已经完工了,气得朝妹妹的塔踹了一脚,将那精美的塔踢歪了。传说引人入胜,但我更愿意将它们看作仙子和王子,就因为那泗洲塔斜得实在太美。后来我又知道,世界上还有一座以斜而著名的比萨塔,但我毫不犹豫作出肯定,我们的斜塔绝对比那外国斜塔斜得要早。而尤其令我兴奋的是,县里一位师范物理老师运用他准确的测量方法,测定塔尖倾斜达六点二二度,大大超过了比萨斜塔呢。
比比萨斜塔还要斜的塔,在今天是绝对要著名起来的,它所带来的文化价值历史价值还有旅游价值,我是没法估算出来了。可惜,它没能“活”到今天。在那个大革文化命的年代,它被炸掉了。下令炸掉它的是县里一位头头,那是一位没多少文化但战斗精神很强的领导干部,他觉得斜塔并不好看,炸掉它还可以将砖头用于防空洞建设呢。炸塔那天我不敢去看,我怕我的联想毛病当即发作起来,一个挺拔秀气有点雅娴有点娇憨还有点袅娜动感的仙子倒在硝烟里,我会不会流泪啊!
我后来去了那座小山包下,一连好几次。小山包光秃秃的,一派寥落。再扭头看青塔,青塔孤零零的的身影分明显出一种哀戚。
我一直没有去过县里修建的防空洞,我不愿在防空洞里发现斜塔支解后的砖。据说那些砖有许多都是三角多角菱形弧形等等奇怪形状,修建防空洞的工匠们拿它们颇有点犯难。我在诧异中就猜想,或许就是这些砖的各种形状,才能相互咬成一股韧劲,拉住斜塔让它几百年不倒?
而县里的头头却炸塔炸出瘾了,不久又挥手下了一令,将与青塔相距七八里的另一座矮塔也炸了,炸塔得来的砖仍然搬去建了防空洞。在县里头头的炸塔瘾里我只能揣着一腔忑忐,就怕头头再一挥手把青塔也炸了。幸好这担心终于没成现实,县里的头头放过了青塔,也许是青塔紧挨河边,硝烟一起它会扑进河里去。
走上文学路后,我以被炸掉的斜塔为题材写了一篇小说,许多朋友看了都有感动,一位比我先搞文学的朋友甚至流泪了。但也许还是没写好的原因,这小说没能发表出来。我没再琢磨这小说的修改了,我只是常常会为斜塔生出一些感慨,这感慨在离开老家多年后竟越加的多了,因为如今老家正在努力扩大文化和旅游方面的影响,人们为斜塔的惋惜和对炸塔者的愤慨也在日益增多。我就想,对炸塔者指责再多也于事无补了,在那个崇尚“大老粗”的年代里,又有多少人能挣脱枷锁般的局限呢。我们只好从炸塔落下的后果里去思索一下吧:一座塔斜了会成为独特的美景,若是一个民族不看重历史和文化了,其精神支柱也就斜了,那么,这个民族还能美起来吗?(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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