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武冈资讯 临战时的古城

临战时的古城

鲁之洛 2009-04-28 10:20 13

四月扶冲之战后,我们全家又回到托坪。在一个孩子阅历的印象中,那时的武冈是平静的,既无战事,暂居的乡邻环境也还安宁,只是城门一直紧闭,成了一座没有居民的军营之城。

城里没有了居民,也就无商无工,城里都在外乡逃难、游荡。只有农民为着自己和他人要吃饭,不敢稍违农时,即使是四面枪炮轰鸣,也还是将田犁耙了,把秧苗插下去了,就在城门紧闭不开,油盐采购无门的艰难境况下,茁长的稻禾已在怀胎,四野一片翠绿。环境虽是安静了,但无所事事的家人们,倒是更不心安了,总在惦记着城里的家,希望能早日归去。

而那渐渐变得有点生疏了的熟悉的城里,不时传来一些令人心悸的传闻。一说城里到处是碉堡,拆了许多房子修的碉堡;一说城里的驻军,一直是靠拆房子造饭度日的。这些传闻,急得爷爷竟日团团转。我们家“容园”,属城东北边的偏僻地带,是很容易遭拆、遭烧的。若是拆了、烧了,一当城门开了,一家老少,到哪安家?他要明个究竟,才好有个准备。而明究竟的最好办法就是派个人进城去亲眼看一看。可是派什么人去呢?派成年人是不行的。当时虽无战事,但社会情况仍复杂。常有闲杂部队拉夫抓丁;离城不远的云山上,还有土匪谢光明的喽罗们经常窜下山来劫舍、绑票。谢光明原是小城里的一个游民,吃喝嫖赌,不务正业。去冬日寇犯境风声紧张之时,他纠集一些城乡流氓,在云山麓的半山庙抢了几支散兵的枪,拉起“抗日”的旗号,驻山为王,干起明目张胆抢劫难民的土匪勾当。真正的日本兵从城步方向开来时,他们哪里敢抗,早躲进深山里当缩头乌龟去了。扶冲一战之后,日本人走了,他们倒壮胆了,敢出来为非作歹了,成了社会一大毒害。成年人害怕遭抢,害怕被拉夫抓丁,哪敢走出家乡三五里地?只能让孩子去。不知爷爷找父亲、叔叔们商量了多少次,最后才决定让我和堂弟两人设法进一次城。那时我十岁,堂弟伦振八岁(现居天津。教授、翻译家,中国和平出版社、新世纪出版社出版的列夫.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就是他按照俄语原版重译的)。

那是六月一个大晴天上午,我和堂弟披着耀眼的阳光,穿过寂静的绿野,踩着滚烫的苞谷路,向古城走了去。一路上极少遇到行人,不过,田边牧鸭、扯猪草的孩子,还是时常见到的。这让我俩心里平静些,胆子也大了些。

我和堂弟都不是胆子大的人。在这样空旷的绿野中,即或太阳高照,四方敞亮,但毕竟人单影只,心里不免有点惴惴。只是有一点是可放心的,那就是此行不会有什么大危险。我俩都是独子,父母们是决不会让自己的独生儿子去冒险的。何况爷爷还特别嘱咐了:能进城就进城,进不了就回来,莫勉强。所以,我俩的心情都很轻松。在路上,一会追追翩飞的蜻蜓;一会儿扑捉田边的青蛙;一会儿看看水沟里的游鱼……就这么走着,闹着,不知不觉,来到了东塔畔的迎春亭。也就是说,我俩已经来到城边了。这时我俩站在路边犹豫,不敢再朝前走。因为眼前的景象与我俩记忆中的情景大不一样,我们疑心走错了路。可几百年前就屹立在这里的东塔仍然耸立在这儿,这是无论如何也错不了的。是眼前的那一大片废墟,使我们疑惑不解。那原是一条屋檐搭屋檐、直通大东门的街道呀,怎么成了空荡荡的一片瓦砾了呢?在半年来的风吹雨洗之下,虽洗去了烟尘,却吹不去被毁的惨状。倒是废墟间的那条半年少有人踩踏的卵石街,在强烈日光的照耀下,白白的,一尘不染的,干净得十分抢眼。这不明明就是东门城外的那一条热闹的大街吗?一点也没走错嘛!

我俩就是沿着这条抢眼的路,忐忑地走近大东门的。城门紧闭着,而且是我俩从来没见过的乌青青的铁闸门。高高的城楼上,也不见有军人。我俩大声喊了一阵“开门哟!开门哟!——”没有半声回应。迟疑了一会,我俩又沿着城边的石板路,过洞庭桥,走向河道坪的那座新城门。这原是菜地和木材集散地的河沙坪,没有什么房屋,现在更显得空阔无比。新城门不仅没有开,连门都是用砖石严严砌死的,也只留下一点儿门的印痕。一连走了两条门都进不去,我和堂弟都想打退堂鼓了。反正爷爷说了的,进不去就回家。

正当我俩要打转身时,没料想幽灵似的晃过来一个人,一个蓬头垢面的流荡汉。他的样子是可怕的,我俩一见就戒备了,准备随时撒腿就跑。可实际上他心地挺善良,主动地朝我俩笑,问我俩是不是想进城?我们说了实话。他告诉我们:所有的城门都是封死进不去的,但还是有办法可以进去。他说自己刚才就是从城里出来的。他告诉我们在水南门靠茅坪里的城墙处,城墙上凿了许多小坑,踩着那些小坑,可以攀上去。

既然有了进城的办法,我俩就不好空手打转了。那样怎么好向爷爷回话呢?我俩相互对看了几眼,没作声就算商量定了:还是继续朝前走。

我俩走过太平门,绕到了南门。原来这里有许多临河的铺子,形成一条热闹的小街。有名的南门口米粉店,正在这里。现在也成了一片只剩瓦砾的废墟。待走过南门不远处,果然见临河的城墙上,斜斜地自下而上地排着许多坑,楼梯也似的。而高处那个坑上面的城垛,正缺了个大口子,像是开着的一扇小门。我俩就是从这个缺口爬进城的。

当时据守武冈城的是国军58师172团的一个加强营,也该有六、七百人吧,但城里死寂无声。我俩下了城墙后,从茅坪里唐家院子旁进入酱油巷,再转到三牌路,心里只怕碰上当兵的不让过,那晓一路不仅没见一个兵,连一条狗、一只猫、一只飞鸟也没见到。全城空荡荡的,如同一座死城。只有阳光活跃着。它慷慨地给满城黑色的屋顶、褐色的铺面、灰色的街道、和黄色的地堡上面,铺了一层耀眼的亮光,使它们有了几分生气。正是阳光的陪伴,给我们兄弟俩壮了胆,添了勇气。从酱油巷口开始,在三牌路、辕门口、四牌路、骧龙桥畔、老南门洞子口等地的一些十字、丁字路口中,都筑了一个个小山包也似的碉堡,使小城大街之上,隆起了一群小山。我俩就是爬过那一道道小山岗,才来到皇城坪畔的家——容园的。

容园的大门半掩着。我俩灵巧地闪了进去,一个铺满阳光的熟悉的小院出现在眼前。庭院没有什么改变,院里的四棵硕大如蓬的花红树翠绿欲滴,结满了青果;堂屋前的两株石榴,正红花似火;院里的甬道、檐下的走廊,都一尘不染,与我们离家前没什么两样。这些,使我俩胆子也大了,忘了这已是我们离开近一年了的家,一时心情放松了,想先去看看自己住过的房子。我俩刚走到一个房门边,不想门突然开了,从里面走出两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人。她俩身穿紧腰花缎旗袍,脚踩高跟皮鞋,头发卷曲高耸,双唇涂得血红。这完全是小城从来不曾见过的时新打扮。她们的出现和我们的到来,使双方都感到十分诧异。她俩自然是先盘问我们,而我们是孩子,且是在自己的家,没有多少惧怕,便将奉爷爷之命回家看看的话说了一番。她们一听我们是屋主人的孩子,态度也显得特别的温和、客气,还将我俩让到房里,拿出一些我俩从来不曾见过的纸包水果糖来要我们吃。我没有接,我想起曾经看过的一篇说汉奸拿有毒药的糖果骗小朋友的文章,害怕糖里有毒药。堂弟见我没接,他也没肯接。她俩就喊来勤务兵,要他带我俩到院子里到处看看。勤务兵是一个十几岁的瘦小青年,这也是我们在城里唯一见到的一个兵。

在这个小兵陪伴下四处看了后,我们问到后院堆放着的木材怎么不见了时,勤务兵说,搬去筑碉堡了。这话被那两个女人听到了,有一个高声说:你带他俩去看看碉堡吧。于是勤务兵把我俩带到屋背后的粮仓上。那原来是个菜园子。现在菜没有了,在一片荒坪中,筑了一座大碉堡。因为有当兵的带领,我俩有胆量走进碉堡里去看了个仔细。原来这个大土堆的下面,全是用粗实的方木筑成的地下室,室内干爽得很,也干净得很。有两个枪眼,面对东南方向,透过枪眼,可以看到东正街、高庙、中山公园那一大片。这给我留了他们部队打仗不行,工兵修的工事还是很精致的深刻印象。由于对空子弹壳的特殊好感,我很想能在碉堡里寻到几颗空弹壳,可是这愿望没能得到满足,因为碉堡里干干净净的,哪能有什么空弹壳?可能修好它之后压根儿没用过。

当我和堂弟顺着原路走出城时,已日上中天,可仍然没有见到一个人影。既然有随军太太,不管是正式太太,还是临时太太,城里住有中级以上军官是肯定的;既然有勤务兵,城里住有军队也是肯定的。但他们蛰伏在这座古城里,藏匿得如同无人之境。这是军事的需要呢,还是军纪的松弛?我至今也想不明白。不过,那次进城的见闻,给我留下的印象是深刻的,那座曾经作为战场的空城——武冈,那般死寂、幽静的情景,六十来年后,还一直长存心间。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湖南省作家协会有个军事题材创作委员会,决定创作一部反映雪峰山大会战的电视剧,剧名定为:《雪耻之战》。并确定由我和湖南籍诗人、《解放军报》社编辑曾凡华合作撰写剧本。虽说这个十六集的电视剧本如期写出来了,却因题材有越规之嫌而遭夭折。但也并非白忙一场,它给了我接触许多战史资料的机会。在我见到的“战斗记事”中,对武冈的防御设施的估计是这样的一段文字:

武冈:为湘西富饶之区,农产丰富,四面道路如织,为湘西重要县

城……其西峰峦矗立,纵长绵亘数百里,城郊一片平地,资水蜿蜒而过,城

垣坚固。城为二:其外城为商业区,无巷战及固守之凭藉。内城有大小

炮台各一,属永久工事,尚称强固。

这段文字所述基本上是实在的。但实际上从守城战斗的需要出发,守军是赶筑了坚固的地堡,做好了巷战之准备的,只是并没有用上。对日军侵犯武冈的战斗,却有一节“武冈城廓及其附近之战斗”的专题记述,其中提到了蔡家塘之战,山口桥之战,却没有我亲历过的扶冲之战。而我不曾知晓的日军攻打武冈城的战斗,却作了这样的记述:

……敌主力于占领白果庙之同时,以一部经忠义亭绕至北门,主力

窜水、旱西门,向武冈城攻击,同时该城东南之敌千余,亦迫近城郊。

东南西三面被围,战斗惨烈。我守军第58师172团第一营利用既设有

利工事,与敌三千余奋勇战斗,于敌迎头痛击,迫敌后退。第二天敌复

以炮火掩护四面围攻,并在夜间向我各城门偷袭,我守城将士沉着固守

……激战七昼夜,我武冈城仍屹立如故。而敌则伤亡惨重……

我对这一段记述一直存疑。在我的记忆里,火烧武冈城外的房屋时,的确枪声激烈,但并没听说过有七天七夜的攻城战斗。当然,那时我小,很多事情不一定知道。可是为什么“战史”中提到的城外的蔡家塘、山口桥之战我又清楚的记得确有所闻?再则,从日本侵略军侵犯湘西的战略目的来分析,他们急急进军,目的在于抢占芷江机场,他们要的是部队进入湘西的速度,这是他们侵略的战略需要,又怎会恋战小小的山城武冈呢?我疑心所记有夸大之嫌。

阅读 7313
分享到:
评论列表

喜相逢

谢光明与李松清是民国时期的绿林好汉.其父谢林生是晚清民初的武冈武林高手.

2115年前

执子之手

谢光明,只知道是一匪类
具体就不清楚了
呵呵

2515年前

言宋

谢光明的事,有更详细的么?

2115年前

言宋

蔡家塘来过日本兵,听我父亲说过。

2115年前

蚂蚁蚂蚁

看过一本书,《抗战烽火中的武冈》,总怀疑这书夸张了,数据是胡乱造的。
关于抗日,问了许多老人,都说不清,今天终于看到原汁原味事实,爽。

2015年前

雄陀刀具

我听老人们说过,,那时候有日本兵端着枪跑步通过,是撤退,只是过了一路而已,也就知道这么多了。

1615年前

雄陀刀具

哦,原来是这样子啊,,那时候在我那里拍那个戏,,大家都去看热闹啊,后来还在湖南台播放了,很有意思。

1915年前

流星雪

《雪耻之战》,没有看到电视剧出来,也是一大憾事,假如能有幸看到剧本,也是一大快事啊,呵呵

1915年前

流星雪

《湘中剑》是描写的是国共之争,和抗日无关

1715年前

雄陀刀具

有听说过谢光明这个人的,,也略知道一些传闻。。呵呵。

2115年前

流星雪

据我所知的,也不知道真假如何,武冈城的的确是激战了七昼夜的,蔡家塘云山一线也的确有激战
日本鬼子的战略的确是要进攻芷江,可并非轻兵突击,而是步步推进,从城步、武冈、新宁、隆回、邵阳、新化、溆浦一带全面推进,妄图步步为营直扑怀化芷江
假如只是轻兵突击的话,一来攻不下芷江这个国民革命军陆军总司令部,二来后勤补给也无法跟上
全线突击是唯一可行的手段了
只是鬼子已经是强弩之末,而参战的国军的战斗力也非昔日可比,鬼子灰头土脸的在国军的第一道布防阵地就被打的稀里哗啦

湘西会战是抗战八年里国内战场最成功的一

115年前

雄陀刀具

蔡家塘之战,,???在我们蔡家塘有交战过啊???呵呵,不知道啊,,不过那时候在那里拍〈湘中剑〉,不知道是不是反映这一段历史的??请教专家们了!

315年前

周宜地

战争留下的伤痕,一时是难以磨灭的。老师的记忆文字,会让我人们记住那惨痛的年代。

415年前

发表评论

已输入0/200 个字!

关注武冈人网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