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父画像》之八
父亲的丧事处理完之后,我将父亲的画像放到了神龛上。妻对我说,好是好,就是像画得太小了一点。
妻的想法我懂,她是说像与神龛相比显得太小。那时,神龛里的家先名讳被撕去之后,我们家不像别的人家一样贴一张几乎占据整个神龛的毛主席像,而是贴了一张红纸。父亲的像在这张红纸的衬托下,是显得太小了。
我家不贴毛主席像而贴一张红纸,父亲与母亲是有过争议的。母亲是一个十分胆小,落片树叶也怕砸伤脑壳的人,见人家都在神龛上贴毛主席像,我们只贴一张红纸,担心又会引来祸殃。父亲说,他的像到处都是,还少了这么一个小小的神龛么?母亲说,要是人家说什么,怎么办?父亲说,怎么办?我就说,神龛是死人才占的位置,把他的像往神龛上贴,是不忠。这样,我们家就一直没有在神龛上贴毛主席像,一直只贴了一张红纸。
现在,妻说到父亲的像放在神上显得太小,我不觉生出一个念头,我可以给父亲画一个大的像放在神龛上的。妻说,好,安放一个大的像,就相称了。
有了这个想法,我立即付诸行动。
一个神龛般大小的人物头像,炭粉画是不太适合的,而且,我也不想让神龛一片黑色。于是,我决定为父亲画一幅油画。
现在想来,我是有点太大胆。油画技术颇多,较之于炭粉画难度要大得多。对于从“绘画自学速成班”出来的我,其实是很不够格画油画的。但是,那时我有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二愣子劲,有了要为父亲画一个油画像的想法,立即着手准备。
画布用的是一块家织棉布,没有画框棚紧画布,就卸下一扇门板,用钉子将布钉在门板上,然后刷底。干了之后,就勾勒人物轮廓。也不管什么明暗、线条、笔触、质感之类有什么要求,拿起调色板,挤上颜料就开始作画。这幅油画,画了将近三天。其实,我只是将炭粉画上的父亲形象改用油画颜料来表现,人物神态、气质,与原来的炭粉画完全一样。
虽然只有三天时间,从我知事起留有余地有印象的父亲,却一直与我在一起。随着他的形象一点一点出现在画布上,我在脑海里也将父亲留给我的印象全部演绎了一遍……
我是兄弟姐妹中的绝对另类。不到十个月,我就有过钻到潲水坛子里玩水、下到水田里扯禾荪子的劣迹。两三岁之后,就哭着闹着晚上跟父亲一起去扎泥鳅,父亲将我往回赶,我就逃回;父亲一走,我就又跟上去。父亲只好说,去吧。从此之后,父亲每一次罾鱼、捉泥鳅,背后绝对有我这个跟屁虫。开始是纯粹的去看父亲怎么罾鱼、捉泥鳅,后来就参与其中。
在我的记忆里,资江发大水罾鱼和药鱼,就是我最快活的节日,也是父亲的节日。他常常说,吃鱼冒得罾鱼味。只要资江一发大水,父亲就会扔下手中的活,扛上罾杆背上鱼篓子,带着我就往河边跑。有一次涨水,我们赶到河边时好地方已经被别人占去了,父亲带着我到一棵大柳树下安放好罾。不一会,一条大约两斤重的鲤鱼被父亲罾了上来。别的人见父亲一安好罾就罾到一条大鱼,都纷纷将罾移了过来,简直是罾迭着罾。父亲见状,说,你们在这里罾吧,我去上边一点。他将罾收拢来架在罾杆上,扛起来走到上游刚才被人占据的地方安放好罾。没想到刚才他们没罾到鱼的地方,父亲的罾一起,马上罾到了一七八两重的草鱼。大约过了三个来小时,父亲的鱼篓已经装不下了。他对我说,老地,把鱼送回去。他将鱼倒在我戴着的雨斗笠里,让我朝上顶着,一只手抓斗笠的一边,送鱼回家。我将鱼送到家里后,又打起飞脚往河边跑。到河边一看,父亲的鱼篓里又罾到好多的鱼了。
与父亲一起罾鱼、捉泥鳅,是我青少年时最美好的回忆。但是,最后一次与父亲罾鱼,却是让我心里永远蒙上一层阴霾。
那是1969年的初夏。那时,父亲已经染病在身。一天大雨之后,父亲坐在门口,眼盯着远处的河边,一动也不动。大约三四个小时之后,父亲叫我,说,老地,河水涨上来了。我知道,他是想去河边罾鱼了。这时,他已经不可能从水里将罾拉上来了。但是,喜欢罾鱼的心却在,仍然是那么向往罾鱼的欢乐时刻。我说,我们罾鱼去。父亲说,好,罾鱼去。那样子,与我以前跟着他去罾鱼的样子简直一模一样。我扛着罾杆走在前面,父亲在后面跟着。我不敢太走快,怕父亲跟不上,就像以前父亲担心我走不快一样。
到了河边,系好罾,将罾放入洪水中,父子二人一块希冀着鱼儿游进罾来。也特别奇怪,要是以前,鱼早就罾到不少了,这一次竟然呆了一个多小时也没有一条鱼进罾。按照父亲的吩咐,我将罾移了好几个地方,鱼就是不进罾。最后我将罾移至一处田埂边。洪水涨到稍低于田埂,一个田埂出水口向河里流着水。这种有活水流入的河边,按理说是鱼喜欢来的地方。可是,我们仍然是扳一罾空一罾,鱼篓里连一个虾米没有。
实在是太奇怪。
不一会,突然一条鱼顺着出水口往水田里窜。我一见,扔下手中扳罾的绳索,一手就将鱼按住。这是一条约一斤半的蛇鱼,学名好像叫黑鱼,是一种比较凶猛的河鱼。
没有罾到一只虾米,却有一条鱼送上门来,我自然非常高兴。可是,父亲似乎很不对头,情绪十分的沮丧。不一会,父亲说,我们回去吧。要是在以前,他绝不会就此罢休的。今天,父亲怎么了哟?
我只好收起罾,跟在父亲背后一起往家里走。一路上,父亲没说一句话,我也不敢多问。到家之后,父亲说有点累,就去睡觉了。母亲也觉得十分奇怪,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一五一十地将在河边罾鱼的事说了一遍,母亲说,怕不是好兆头。
这真的不什么好征兆,自此之后,父亲的身体竟然一天比一天差。
现在想来,我还是十分的不明白,那蛇鱼难道真的是针对父亲而来的一种征兆么?
遗憾的是,我没有将这一征兆当作一回事。如果认定这是不好的征兆,我们采取一些相应的措施,也许父亲不会走得这么快吧?
在对父亲的思念中,父亲的油画像画好了。过了三天,我决定将父亲的像张贴在神龛上。画像不大不小,刚好占据了神龛的整个面积。这时,胆小怕事的母亲又过来说事,担心被人抓住把柄。我想起了父亲说过的话,我说,神龛是过世了的人才进的,毛主席不是还健在吗?其实,我心里还有好多的想法。毛主席能管我们的事吗?只有父亲在神龛里,才会管我们的事,管我们家的事!再说,父亲生前担心逝世后进不了堂屋、上不了神龛,我怎么样也要了却父亲的愿望,让他堂堂正正地安心于我们家的神龛上!
父亲的油画像,一直在神龛上贴了近二十年,一直到我与妻回家伺候生病的母亲。也许是当时使用颜料不当,或者是保管不妥,我们回家后发现,父亲的油画像已经斑驳陆离,严重损坏了。没法子,只好决定取下来烧毁,请人重新写上家先。
焚烧父亲的油画像的整作过程,是妻进行的。她点好香和蜡烛,烧了纸钱,放了鞭炮,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说了不少说明事由与敬畏先人的话。
烧掉画像之后,我们请来了堂爷爷周用斌老先生,请他写好家先。二十年前,我们一起将父亲送入墓地安息;二十年后我们又将父亲安于神龛。在先人名讳拥簇的神龛上,书写着“二十世祖常典公”一行大字。当年,我为他老人家画了油画像,让他占据了自己应该占据的神龛,他是有点孤独的。现在好了,他与先人在一起,与他十分敬仰的父亲在一起,他一定会很高兴的,我想。
父亲,你在人间操劳一辈子,受苦受屈一辈子,愿你在天国远离祸害,幸福快乐,万事如意!
这是你儿孙们的心愿,一种千秋万代的心愿!
免责声明: 本文内容来源于周宜地 ,不代表本平台的观点和立场。
版权声明:本文内容由注册用户自发贡献,版权归原作者所有,武冈人网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不拥有其著作权,亦不承担相应法律责任。如果您发现本站中有涉嫌抄袭的内容,请通过邮箱(admin@4305.cn)进行举报,一经查实,本站将立刻删除涉嫌侵权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