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离开,慢慢像蚂蚁逝去一样平淡,也无需唏嘘,无需记忆,甚至无需提及。以前回家,妈妈都会告诉我村子里某某奶奶、某某叔叔去了天国,而我免不了一阵唏嘘,但是现在,若有人告诉我村里谁谁走了,我顶多回应一句“喔”,然后该干嘛干嘛去。可能是听得多了,可能是和家渐渐远了,他们的离开,仅仅只是一句话而已,一句和“蚂蚁死了”相同的话而已,但在我心头,他的离开,却让人如此感慨,直至不愿提及。
姑且称他为海叔,长得很是高大,是村里一个典型的勤奋农民,做事非常的本份,也很乐意帮人,村里头有什么红白喜事,不用招呼,他都会跑去帮忙;他不怎么说话,遇到他顶多只是咧嘴一笑,那口黄中带黑的牙齿便从嘴里跳出来,和你打个10秒左右的照面,然后照例又藏进去,直到遇到下一个人才有望风的机会,但就这么短短的一瞬,你还真能被他的感动,再冷的冬天也觉得暖和起来。
有件事我印象很深,小时候和他儿子一起在镇上读书,那是冬天,路途也很远,大概有40分钟路程,他总是不让儿子提着火箱上学,而是把火在家里烤好,然后再送到学校,下雪也好,刮风也好,从未断过。听家里人说,他很爱他的老婆,吃饭总要等到他老婆回来才肯动口,哪怕是凉了,也不会先动筷子。按他的说法是,“两个人恰饭,要香蛮多”。
人生不如意,十之有八九。在他35岁那年,他的手和脚开始不听使唤,出去砍柴或是锄土什么的,总是在发抖,但他总是不愿去看医生,“种田的有么子紧,明天就好了,崽女赚点钱,好不容易”。他也从不让他妻子告诉他儿女知晓。但一年之后,他的手脚开始没有力气,越发严重起来。医生告诉他,是帕金森症,已经相当严重,没有完全治愈的希望,但住院治疗能够缓解病情。
他直接就回家了,固执的没有再去看病,“娘妈的,要几万元钱,不如帮儿子修座屋,反正人要老咯”,那一段时间,他甚至拿不起心爱的农具。在锄地时,他死死的把锄棍压在胸口上,才能使上劲,砍柴时根本没有了准星,往往需要别人两三倍的时间才能完成农活。但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在老屋旁边弄了个侧屋,“做一世人,总得给崽女做点事啊”。虽然做农活已是非常不易,但他仍然让唯一的儿子出去打工,“我都快老了喔,你攒劲赚钱,后头我就顾不到你啰”。
慢慢的四年过去,我回家再看到他,已不敢再看。他的病已经深入骨髓了,手已经完全不听使唤,不能做任何农活,连碗水都端不起来。吃饭时在桌子上垫一块布,把饭倒在桌布上,他便坐在低矮的木凳上,把头摆在桌子的一旁,用舌头去添饭菜,然后艰难的吞咽,这哪是那个挑200多斤的汉子,哪是可撑天顶地的男人,活生生被病魔折磨得不像人样!
他老婆很是内疚,“要是我再劝劝他,可能就去看病了,莫弄得今天一样”,事实上,她做得已经够多了,卖了猪,买药给他,家里的鸡也全熬了汤,喂了海叔喝;大冬天下水塘去摸河蚌,因为偏方说那个治病很管用;每天一早替他穿衣、洗脸、洗手,扶他坐下,然后操持家务,田里、地里、种菜、水稻、里里外外全都是一个人操劳,晚上给他擦洗身子、盖被子。她也不让儿子回来,“你多在外头赚钱,赚了钱,你爸就欢喜”。这样的日子,她辛苦了四年多。也落下一身病,尤其是风湿、腰痛,无时无刻都在折磨她。
“是我累了她了”,海叔说这话的时候一脸无奈,内疚像是刻在心里一样,看他慢腾腾的费力说出来,房间里说不出的悲怆,“我死了也好,娘伢崽也少个负担”。她妻子听了,在一旁用衣服擦着眼角。
两年前,我回家,村里人告诉我,海叔走了,“你讲他傻不啰,在身上倒了好多的煤油,点起火柴把自己烧死了,真的傻海子了,烧起来好痛啊”。他们说,海叔在厨房里拿了一桶煤油,坐在走廊柱前的木凳上,然后点起火柴,火苗“呼”的就升了上去,救都救不了,火熄了以后,海叔被烧焦了,像一个人形的黑黑木炭,周围的空气里边,到处都是肉焦味。海叔一句话都没说,吭都不吭一句,像一尊石像任火苗扑腾,直到没有火苗扑腾,直到连火星也没有,直到满屋的白色帐幔……
那一天,他老婆出门赶集了,去给他镇上换药,那是连医生都说不准有没有效的中药。
海叔走时面对的方向,是他老婆、儿子回来的必经之路。
泥路犹在,人何以堪!
每次听到离婚,或是某某抛弃了谁,或是老公嫌弃老婆的帐本,或是老婆小视老公的念叨,我都会想起海叔,那像人形的黑黑木炭,那飘荡在空中的肉焦味,还有他那口黑黄黑黄的牙齿。最珍贵的东西,像海叔一样,慢慢远离了我们,只剩下毫无意义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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