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几个晚上,我是挤在一个老乡的出租屋里过的。那时,我不能总是混进大妹的厂里去住。大妹便委托李老乡带我到一个唐姓老乡的出租屋里去混着住。
出住屋离大妹的厂子还有一段路程,大概有两公里远吧。从久田厂去出住屋的时候,要走过坪地小镇的整条街道,然后再拐进一条小巷子,小巷子大约一米五宽,青石板砌成的路,因为下了雨,湿湿的,再走过一个鱼塘,就进入了一个较为古老的村落。村落不大,约有三十来户由石头砌成的房子,大概是清末时代的建筑,里面基本上住的是本地老人,也有一些是出租给了打工的;在村落的边沿,新修建了几排矮矮的房子,白色石灰糊的墙,铁皮屋顶,门是铁的,一排有十来个铁门,应该说一扇门就是一间出住屋,里面就住着一名或一家住客。我们到了那儿的时候,租房的唐老乡刚好下班回来。
房间不大,大概十来平方。里面没有过多的家具的摆设,一张床而已,床边还有一个纸箱子,应该是唐老乡放衣服的地方。床是紧靠里面墙放置的,用一块木板挡在床边,隔住了进门的视线。靠门边堆放了一大堆碎布,我当时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听唐老乡说他是在镇上的一家制衣厂打工。唐老乡还说房子的租金每月是五十元。
挺贵的。五十元的房租。一个月辛辛苦苦地打工才只有两百来块钱,租房就得五十,四分之一了。
我终于知道那堆碎布是用来做什么的了。
那是我们的睡觉用的被子和垫席用的,我晚上就是睡在这一堆碎布里。我整天在外面找工,几乎累坏了。找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得挨个地一个厂又一个厂的去问他们是否招工?是否招聘大学生?是否招管理员?工人也好?打杂也好?从这个村子,走到另外一个村子,走到相邻的乡镇去找工作。因而,我一躺下去就睡着了。半夜里只是感觉到有人踩了我的脚,朦胧中有人钻进了碎布堆里,还不止一个,是多个。后来,唐老乡的女朋友来了,接下来听到唐老乡和她在做那种事情,床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一直到深夜。天麻麻亮的时候,有人又踩到了我的脚。我醒来了,从碎布堆里爬起来,发现至少有五六个人挤在碎布堆里。原来,这个碎布堆里还能容纳下这么多位与我一样出来找工作的人。我们都说着同样的方言,我们都是武冈老乡。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这句谚语,我已经非常熟悉了。因为那首歌里就有这样的语句来形容漂泊在外的游子和辛苦打工的民工们,没日没夜地劳动所挣回来的工资也没有几个,老乡们聚集在一起的时候,除了叹息自己的命苦,就是两眼汪汪的泪水,远远比不上当地人占着天时地利的优势所享受的富有和清闲。
歌词里的一部分内容是这样的: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 问一问老乡你过得怎么样 / 心情好不好啊做工忙不忙 /其实我和你一样夜夜梦故乡;习不习惯飘泊的生活 / 想不想念自己的家乡;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 问一问老乡你又要去何方 / 吃过多少苦啊受过几回伤......有没有钱寄给你的爹娘 / 想没想何时回故乡”
在这间出租屋里,我挤了好几个晚上。几乎每个晚上都遇到了同样的事情------有人踩到我的脚了,床板的声音,天麻麻亮的时候,几个人一起从碎布堆里爬出来……
“治安队”这个词,一个只有在“改革开放的珠三角”的特有词典里才有的一个特殊的称谓。每当老乡们谈起这三个字,他们的表情,就如“谈虎色变”一样。我有点迷茫,我不理解他们为什么会谈到“治安队”这个词的时候,就有那么害怕的表情。顾名思义,“治安队”就是维护社会或社区治安的一支队伍。他们都是人,有什么可怕的。
“你是新来的,不知道‘治安队’的厉害。”一个老乡告诉我,说,“他们横冲直闯,见人就问你要暂住证,如果你没有,就会把你抓上摩托,带走。”
“这么厉害?!”我将信将疑地自言自语,然后问:“他们抓人干什么?”
“罚款呀。”老乡说。
“罚款还是小事情。听说被抓的人还要被遣送到樟木头或者惠州去修铁路,做苦力哦。”另外一个老乡说。
“真的?有这么可怕啊?”我一脸的迷惑。“凭什么?”
“就凭你没有暂住证。”一个老乡有点无奈地说。
“那你们有暂住证吗?”我问。
“哪有啊?我们又还没有找到工作。”又一个老乡说,“暂住证办理只有等到有工作了,才能办理啊。”
“哦,我明白了。”我一边说着,自己的心理也同时变得可怕起来。害怕万一被“治安队”的人抓到了,罚款又遣送去做苦力,那我怎么办?罚款对我来是已经是天大的事情了,身上已经没有什么钱了。虽然说,来的时候总共带了一百元钱,去除火车费用、汽车费用,对了,我还要抽烟买烟费用,现在也就没剩几个钱了,哪里还能被“治安队”的人剥去呢。如果倒霉得被抓到又被遣送去做苦力了,那我的家里人怎么办呢?妻子已经快要生了,小孩一生下来就等着我挣钱寄回去。我越想越怕,越怕越不敢想。
“‘治安队’的人有什么特征?知道了好尽量地避开他们。免得自己送到枪口下。”我向老乡们打听,期望尽可能地获得更多的认识。
“穿着草黄色一身衣服,带着红色袖章,写着‘治安队’字样,骑着摩托,在街上横冲直闯的家伙就是。”一个老乡恨恨地描绘,“以后一定要躲着些,眼睛放得明亮些。”
“最怕就是半夜突然查房了。”有一个老乡补充道,“半夜查房,大家都在睡,容易逮个正着。”
“晚上警醒些,不要睡得太死了。”又一个老乡说,“一听到狗叫或远处‘咚咚’的敲门声,就得赶紧逃。”
此时此刻,我的心理……我好像出不了气了。我在这出租屋里已经睡过两个晚上了,自己基本上都是睡得沉沉的。幸好。幸好。两个晚上都没有发生事情。不过回想起来,竟在无意中发现自己已经是一身冷汗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睡着了。在这堆碎布里,挤着我们五个人。我不知道他们都叫什么名字,虽然刚才我们谈论了关于“治安队”的话题。我只知道,他们和我一样,还在找工。不过看得出,他们比我先来到这儿,他们应该不象我一样有大学文凭,他们找工可能更难些……
“治安队!”
“起来起来起来------”突然有人猛推我们,急促地说,“‘治安队’在查房。”
一个霹雳!真的,这个信号不外乎一个晴天霹雳。不容我们细想、犹豫,马上爬起来,幸好我们都是和衣而睡。赶紧打开铁门,往外逃。我紧跟着一个老乡,跑。天上下着小雨,还没有亮。我们借着远处的灯光余晖,往一条小路跑。泥凝的小路,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深一脚浅一脚------快跑才是硬道理,才是躲避被“治安队”抓住的机会。远处的身后,还听到“咚咚咚”的打击铁门的声音,还听到“起来起来,查房查房”的吆喝声,那肯定是“治安队”无疑了。
我们不知道跑了多远。我们到了一座小山边。只有两个人。一个老乡和我。天还在下着雨,没有停的意思。身上的衣服基本上都被这小雨淋湿了,夹杂着逃跑时的汗水,开始觉得有点冷了。
看来,唐老乡的出租屋并不是怎么安全的。“治安队”的查房行动,就好像听老人们讲起过的“抓壮丁”故事。
“抓壮丁”是解放以前的事情,应该不能复返了的。而“治安队”确是眼前的事情。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