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淡淡清辉
父亲出生在一个贫苦的农家。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农村人自然没几个富裕的，然而，在这一群穷人之间，父亲的身世却是最为凄惨的：他还是一个六岁的幼儿时，就经历了父母双亡的厄运。
然而，他终究跌跌撞撞面黄肌瘦地长大了，亏得有我姑妈的支持，才有幸上了四年小学，不至于沦为一个目不识丁的人。
父亲年轻的时候，当过厨师，做过木工，开过拖拉机。
我记事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个裁缝。至于他的裁缝技术，完全是自学成材的。一个仅有小学四年级文化的人，只是买了一本有关裁缝的书籍，就学会了一项谋生的手段，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那个时候的父亲，也是一个风度翩翩的男子。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他骑一辆自行车，穿着他自己剪裁的独一无二的白色的确凉衬衣，满面春风的骑在大街上，白色的衣襟随风飘扬。
小时候的我，是不曾买过衣服的。总是妈妈到市场上扯一段布，爸爸便依照最新流行的样式，给我裁剪上一件合体的“时尚”的衣服。
他也常常加以创造，做出奇怪的样式来。
我记得，他给我做了一件夏天的花衬衣，袖口和衣襟之间，前后搭了两块布，双手张开，就如一只美丽的蝴蝶。据说，热的时候，还可以把两块布拆下，就变成一件凉爽的短袖衬衣。
这样的各种设计，使得年少的我，俨然成了村庄的“时尚潮流带领者”，总有人因为我的衣服好看，让我爸爸做出相同的样式来。
那时，方圆十几里的人们，都来我家做衣服。
我曾记得，小学的某个夏天，我和村里二十几个同龄的女孩相约在同一天穿上裙子。那一天，那个小小的村小学，因女孩们各式各样的裙子显得姹紫嫣红，十分美丽。老师也惊讶了，说你们是在时装表演呢！
而小小的我，心中充满了巨大的骄傲，因为这么多美丽的裙子，三分之二以上，是出自我父亲的巧手。我对父亲充满了崇敬，我坚信不疑地认为，他会成为一个“著名”的人物。
之后，父亲收了很多徒弟。
那群年轻的男女，喧闹而充满青春的活力，和父亲的沉默寡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们虽然对父亲心存畏惧，却都十分尊敬他。那是因为他的人品。
父亲收了他们钱，虽然很少，在他却感觉良心不安，去买了裁缝用的大剪刀、尺子等各类工具，发给了他们。又自己编写了一套教材，刻在蜡纸上，借了学校的印刷工具，印出很多套，分发下去。那是一套简单明了的教材，图文并茂，全是由他自己徒手编写、绘画的。书中描绘的衣服和人物，非常漂亮逼真。
曾经他一个徒弟，在年关忙碌的时候，帮着我爸做了几件衣服，不肯收取手工费，爸爸便买了一台锁边机，送给了她。
然而，我为父亲设置的理想还没有实现，父亲已经决定改行了。
大概是我和妹妹的好成绩，让他看到了希望。而市场上五彩斑斓十分便宜的衣服和做裁缝那微薄的手工费，让他看到了未来财政的危机。他毅然决定从商。
裁缝机被束之高阁，我们家变成了一个小小的杂货店。
虽然有个词叫“无商不奸”，但是这个词在我父亲头上是不适用的。我们家奉行的是“和气生财”，父亲是宁肯自己吃亏，也绝不叫别人吃亏，他诚实的品行有口皆碑，深得大众信任，生意自然比较红火。——当然，这种小本买卖，生意再红火，也是赚不了大钱的。
父亲有耐心。
有小孩买了玩具，用坏了，拿过来，父亲总会帮他们修理好。——几块钱的小东西，倒能买个终身保修了。
父亲很节约。那种节约，是叫人心痛的。
他每天上街进货，都是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再沉重的东西，也舍不得叫一辆拖拉机。曾经买了一个大大的玻璃货柜，竟然也是用自行车拖了回来。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
父亲的自行车早已破旧不堪了，他却舍不得买新的。总是花十几块钱，从收破烂的人那里，买下一辆同样破旧不堪的自行车，然后，两辆自行车进行组合，又能拼凑出一辆好的车来，剩下不要的那些零件，又以十几块钱卖给收破烂的。
父亲还舍不得买东西。他自己上街，除了进货，从来不曾额外买过一样东西的。妈妈见他没衣服可穿了，上街给他买了衣服，却不敢跟他说，怕他责怪。直到他要出门，寻不到可穿的衣服时，妈妈才变戏法一样将他的新衣服拿给他。这时，他往往就不好说什么了。
这样的父亲，似乎一心都钻进了钱眼里，如守财奴一样叫人伤心。可是，一接触到科技方面的东西时，他又变得大方了起来。
在村里电话还十分少见的时候，他竟舍得花一大笔钱，装了一台电话。
也是在村里人都没想过用洗衣机的时候，他买回了一台洗衣机，其牌子是“爱妻号”。
平日花钱十分吝惜的父亲，在那种时候，看不出他有一点心痛，只看到他满脸的开心。虽然他知识缺乏，但是，买回来的各种电器，他总是喜欢研究一番，弄清其原理。
我大学时，梦想着拥有一台电脑，父亲二话不说给予了支持。
然而，对于电脑这个大玩艺，他贫乏的知识已经不足以使他弄清其原理了。父亲也终于老了，头发已经花白。他只是慨叹着现代人头脑之发达。这样的慨叹，也未免带了一丝悲伤。
父亲和女儿之间，总存有一层淡淡的隔膜。或许，是因为沉默吧。
沉默寡言的父亲，关心着女儿的成长，可是这样的关心，总是藏在心底，很少有表达出来的时候。
大二的寒假，我回到家。某一天，父亲拿出一张纸，上面有他歪歪扭扭写的一些话语，如诗歌一样分行排列着。那是他言语所不好表达的，对于我的期望。我已经不记得那些字句，却记得那些话语的意思。他对处于青春期的女儿充满了担忧，似乎是教我不要轻易的陷入感情的泥淖，要学会自尊和勇敢。
虽然那些道理我都懂，但是沉默的父亲挖空心思想出来的表达方式，叫我心底震动。
然而，那时候的我，和父亲是那么相似，都惯于将所有的感情埋藏在心底，害怕一丝一毫的表露。
我没有表现出激动的样子，而是出乎意料的平静，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如今想来，我当时的表现，给予父亲的，也许是一种伤害。就如用了老大的劲，去打一个沙袋，却又打空了，他一定是怅惘不已的。
如今，妹妹也即将大学毕业，父亲的脸上满是欣慰的笑容。
上次过年回家，父亲很高兴。
拉家常的时候，他说，如今，大家都能赚钱了，以后他也不会再那么劳累那么节约那么拼命地赚钱了。
这样的一句话，也叫我开心不已。
父亲依旧是沉默寡言的。
但是，我明白，父亲和我们的心，是彼此靠近的。我们的爱，都默默地埋藏在心底深处。无需言语，我们都能感受。
#日志日期：2006-3-30 星期四(Thursday) 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