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年初,老妻因牙掉了几只,决定去牙医那里上牙,经牙医一番折腾,妻老感觉口腔不舒服,舌根疼的厉害。
牙科医生,口腔科医生做了仔细检查,都说没问题。
老妻不时伸出舌头,照镜自查,可老看不清楚,又伸出舌头,要我看,我亮手电仔细查看,也没发现什么问题。
老妻气恼地说,你们都说没问题,难道是我自己凭空想出来的?
眼看她一天天消瘦下去,原本只有一百零几斤的体重,被病痛折磨得只有八十多斤了。
我心里焦急,生怕她身上有什么重大疾病,上百度,查资料,一条信息解开了我心头的疑虑,老妻可能患上了焦虑症。
在牙医那里,做了一副四千多元的活动牙,老妻戴了几天后,口腔更不舒服,只好放在杯里不再使用。
这期间,老妻反复上医院,医生说不清什么原因,只好给她开了些清热解毒的药,药吃了一大把,感觉是时好时坏。
我说,每天到外面活动活动吧,把心开阔了,把病痛忘记了,也许会好些。
于是,每天陪她四处走走,串串门子,但老妻还是说口腔不舒服,舌根疼得厉害。
老妻说,出鬼了,要去信迷信,请高人化解。
四处打探,听人说,离城向西十五里处,有一个仙奶婆,杠仙最灵,什么人间难事,只要一杠,准能说出来龙去脉。
杠仙,是我们这里的一类迷信风俗,仙奶婆一起杠,求惑者已故的先人就会上杠,说出后人的怎么了,怎么了,以及解惑玄机。
据说,先人上杠,借仙奶婆之口,说出前因后果,奇准惊人。更为神奇的是说话的声音,语气竟和先人的一模一样。
我本不相信这些东西,见过此类的骗局太多了。曾听说哪里哪里有位少年,做了个梦,一夜之间成了神童,于是求惑解灾者趋之若鹜,大把钱财撒出毫不心痛。心想,这仙奶婆也许是一路货色。
见老妻执意要去,也不好拂她心愿,心想,有些迷信,也可起到心灵安慰的作用,或许对老的病有些好处,再说,亲身去经历一下杠仙,识识庐山真面目也是件有意思的事。
和老妻打了的,向城西山村一路奔去。
乡村的风景,果然与城市大不相同,一会儿青山翠翠,一会儿绿水幽幽,小桥流水,田野风光,坐在出租车里,老妻被这美丽风景迷住了。
半个小时不到,我们到达了目的地。下了车,道别司机,向路旁的一间房屋走去。
走到门前,只见大门紧闭,门的左边划写着仙奶婆的电话号码。
仙奶婆姓刘,我们喊着刘师傅请开门,喊了一阵,不见回应,只是从房屋内传来阵阵犬吠。
心想,出师不利,兆头不好,仙奶婆只怕是到哪里云游去了。
老妻看了看门旁的电话号码,拨通了仙奶婆的电话。
一会,电话通了,原来仙奶婆进城卖菜去了。说刚在农贸市场将菜卖完了,正准备回家,要我们等她半小时。
我放下心来,半小时还是容易过的。
仙奶婆的家门前是一大空坪,种了几棵桃树,已结出青青的桃子,空坪上去是乡村小路,小路旁,一丛翠竹郁郁葱葱,煞是迷人。
老妻说,这里风景秀丽,要是能在这里安居就好了。
我说,你做梦,现在乡里人来城居住容易,城里人去乡里建房居住不可能。
老妻无限感慨,说三十河东,三十年河西,变化太大了。乡下年轻人都到城里来了,你看田里劳作的都是我们这个年纪的人,说着说着,忽然按住腹部说饿了。
早晨急着出门,没吃早餐,一看四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说,我去下面公路上给你买。
上小路顺原路返回,小路弯弯曲曲,两边是石山,山上长有柏树,楠竹,山脚尽是灌木,开着不知名的野花,时有鸟雀从灌木中飞出。
大概三里路程,到了公路口,路旁,有一家副食店,我进店买了两个面包,一瓶矿泉水,店老板是一三十多岁的少妇,笑看问我,你是老板?
我说,我像老板吗?
少妇说,我屋后採石场几个老板常来光顾我的生意。又问,你新来的?
我笑而不语。只见她屋后一座大石山被劈开一边,裸露着胸,一些红色的裸石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红光,像在流血。
河里的砂石挖完了,河流变成死河,如今开始挖山了,山也要遭殃了。我心里感慨着。
返回原地,给老妻一个面包,她接过大口大口地吃起来,真的饿了。
奇了,此时老妻大口吃着,并没说舌根痛,在家里,小心侍候着,小心吞咽着,还是说疼得不行,吃顿饭千难万难。
一个面包很快消灭,老妻接过矿泉水,仰脖咕咕喝了大半,抿抿嘴,说痛快。
我惊异地望着她,说,舌根怎不疼了?
老妻一愣,顿了顿说,是啊,怎不疼了?
等待中一个小时过去了,刘师傅还不回来,老妻打电话催,对方说,快了,快到家了。
时有村民从小路经过,望着我俩,他们脸上露出的神色,冷,淡,异,妒,笑各不相同。
又过了十多分钟,只见从小路上走来一五十多岁的村妇,挑着空筐,一身蓝底碎花衣,一条青裤,一双胶鞋,一脸堆笑走下空坪,来到我们面前连连说,对不起,对不起,让你们久等了。
等待的焦虑顿消,刘师傅回来了。
刘师傅打开大门,我们跟了进去,一看,是一座小四合院。南面是正房,东西两厢房,北大门。
进了大门是四方天井,一群鸡鸭在天井里走来走去,一条黄狗飞奔而来,绕着主人左蹦右跳。
老妻怕狗,忙躲避。刘师傅一声叱喝,黄狗倒也听话,跑到一阴凉处伏了下来。睁着大眼望着我们。
走过天井,来到了正屋的堂屋,堂屋门口放了一铁盆,盆是满是纸线灰和一些没烧化的纸,堂屋正中安有家先(神龛),家先上安放了香炉,香炉里插满了香燃尽后的小竹棍。家先右下首摆一张四方桌,桌旁几条凳子。
老妻问,一座这么大的房子,就你一个人?
刘师傅说,女儿嫁了,儿子在深圳打工,丈夫几年前患癌去世了,家里就她一人,种些菜,喂些鸡鸭,还有一亩多田,虽然辛苦,但却衣食无忧。只是太孤独了。
老妻羡慕地说,你们这里特好,真是世外桃源。
刘师傅笑了笑,我们换换如何?
老妻也笑,说可惜换不了。
真应了钱钟书先生的话,城外的人想进去,城里的人想出来,不同的是,钱先生的城是精神之城,现在的城是物质的城。
刘师傅要我们去门前点香烧纸钱,点了三柱香,烧了大把纸钱,整个空间烟雾弥漫,一阵风刮来,将正在燃烧的纸钱旋到空中,转几圈,落了下来,正正贴在伏地的黄狗身上,黄狗受惊,嗷叫一声,箭一般向大门外奔去。
问了价,老妻将装有280元的红包交给刘师傅,刘师傅将红包用签筒压在四方桌上,然后坐在四方桌的上首,我俩坐在下首,以便听清楚先人上杠后所说的话。
刘师傅双眼微闭,张开嘴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口中念念有词:
天也来,地也来,神也来,鬼也来,来为世人解祸灾。
念毕,以手为枕,头伏在枕上,似昏昏睡去,继而全身慢慢抖动起来。随着一声又一声的哈欠声,她的身子剧烈地抖动起来。
就在我想着还要抖多久的时候,突然,刘师傅停上了抖动,抬起了头,闭着眼说,我来了,张氏来了。
我已故先人没有姓张的,老妻不做声,来时我俩约定,只听仙奶婆说,不要被她套了话。
刘师傅见没动静,只得又长长地哈欠着伏下头,身子又剧烈地抖动起来。
一连几次抬头伏头,说了李氏,王氏,杨氏,陈氏,没一个我的先人上杠。
老妻脸上现出不悦的神色,我也大失所望,原来杠仙就这么回事。
终于,说出了许氏。是我故母的姓。
刘师傅的眼睁开一条缝,瞥了我俩一眼,见神色估计说中了,于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诉起来。
我在这里好可怜呀,衣服破了出不了门啊,天天盼着一件新衣服啊。
老妻心善,跟着掉下了眼泪。见刘师傅本领不过如此,与传说的神奇大相经庭,于是说,刘师傅,行了。
刘师傅站了起来,说,今天五鬼值日,阴魂不敢露面。
老妻说,刘师傅,今天我们来不为别的,就是今年来我口腔一直不舒服,想问问先人是什么原因,既然他们今天不便出来,就算了吧。
刘师傅眼一亮,忙说,要不要我给你看看。
我说,你会治病?
刘师傅指了指墙上,我这才注意到,几面锦旗挂在东侧的壁上,上写着华佗再世,妙手回春等字样,都是患者敬献给她的。
老妻说,我咽喉有问题,你行吗?
她说,这是我的特长,治好了很多此类病人。
我心存疑虑,又不想放弃眼前的机会,都说民间有高人,或许医院解决不了的问题,只要机缘巧合,碰对了人,就会轻易解决。于是,对老妻说,试试吧。
老妻点了点头,说,刘师傅,你给我治吧,要多少钱?
刘师傅说,别急,治你的病,我还要请我师傅出来。
老妻愕然:你还有师傅?
刘师傅说,当然有师傅,不然,我一身本领哪里来的?师傅他老人家去世多年了,现在就上香请他过来。
于是,点了三柱香,插在家先的香炉上,叩首三拜,拿出一付卦,拈在手中说,卜卜卦,看师傅能不能来。
卦是用桃木做的,两片,合在一起像一只牛角尖。
这种卜卦的方式我见过多次,卜卦者持卦,口中念辞,许下心愿,将卦往地上一抛,落地的卦都离不开三种模样(卦象):
一,两片卦面都朝上,称胜卦(阳卦)
二,两片卦背都朝上,称素卦(阴卦)
三,一片面上,一片背上,称保卦(合卦)
三种卦象,阳卦中下,阴卦凶,合卦吉。
据说,有些占卦高手心里想要什么卦,就能卜成什么卦。
刘师傅持卦在手,闭上双眼,口中念念有词,听不清在说什么,我心里焦虑起来,千万不要出阴卦。
刘师傅嚅动的唇静止了,手中的卦随即抛出,只见两片卦在坚硬的水泥地面跳了两跳,俄倾成象,二片背朝上,阴卦!
我心一凉,暗道不妙。刘师傅面色一沉,说,师傅怎么不肯来?老妻面上不安之色顿现。
再请一次,刘师傅第二次将卦抛出,二面卦在地上一翻滚,停下来,一看,又是阴卦。
刘师傅面色愈加凝重,口中说道,出鬼了。
我心一急,忙说,再请一次。
老妻的神色更不安了。
刘师傅持卦三请,抛出又是阴卦。
不妙,不妙,只怕你的病太凶险,刘师傅对老妻说。
我大急,问怎么办?
刘师傅手一挥,脚一跺,说罢了,罢了,我见你俩人好心善,只有违抗师命,给你治病。
我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连连说谢谢,谢谢。又将一200元的红包塞给了刘师傅。
刘师傅进了偏房,打开后门,在屋后的草丛中扯了几片叶子,来到堂屋对我们说,这是专治咽喉炎的草药,我用它治好了许多病人。说着,从我手中拿过空矿泉瓶,在水桶里盛了半瓶水,又将叶子塞进了瓶子。
老妻见水桶脏兮兮的,扯来的什么叶子也不清洗就塞进了瓶子,终于忍不住说这样干净吗?
刘师傅闻言不悦,说,怎么不干净,就是这样纯天然的效果更好。说完,要老妻马上喝一口瓶里的水。
老妻拿着瓶子,拧开盖,瓶口到嘴几次,还是不敢喝下。
我知道她嫌水不干净,但为了治病,哪能管那么多,于是,左劝右劝,好话说尽,老妻终于鼓起勇气喝下了一大口。
刘师傅满意地说,这就对了,你这几天,分几次将药喝下,病一定能好,如不见效,那只有上省城大医院了。
离开时,租了一辆摩托车,刘师傅送我们到小路上,车开动后,对我们说,如以后有什么事,可以再找她。
坐在车上,老妻向司机打听刘师傅的事,司机是当地人,只是笑而不语。
老妻又埋怨我不该让刘师傅治病,不该付给她200元钱,望着瓶里脏兮兮的药水,说,舌根,咽喉更疼了,怕是中毒了。
我心里也后悔起来,思前想后,明明是上当受骗了,先前是杠仙,没杠出半点名堂,后是治病,几片草叶就能治好老妻的心病吗?越想越后悔,越想越懊丧,自已这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竟然不知不觉地给绕了进去,让一个仙奶婆糊弄了!
老妻不停地叨叨着,越叨气越大,手一扬,将瓶子扔了,说,打死我也不喝这所谓的药水了。
司机开着车,笑着,我知道他心里在嘲笑我们两个二百五。
回家后,老妻再不上医院,再不吃药,一个多月后,病竟然不治而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