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 母
〈一〉
妻在车上打电话的时候，已是晚上十一点多的时候。
妻说：“妈，别等了，我们要很晚才到家的。”
妻放下电话，对我说：“我妈我说她总是不听的，她说她一定要等我们到家才睡。”
凌晨两点多的时候，我们到家。
岳母家的大门敞开着，门角的阴影里的木椅上，坐着雕塑般的岳母。
“妈！”
“你们回来了！”
岳母站了起来，望着我们，就淡淡问了这一声，然后一拐一拐慢慢引着我们向里屋走去。
岳母是一个话少的人。屋里，就全是妻的声音了。
〈二〉
岳母，是一个跛子。
她几岁的时候摔了一跤，后来就跛了一条腿。
妻说，我娘要不是有残疾，又怎么会嫁给我爹呢？
——我的岳父，是个几近半傻的人。
妻还说，我妈读书的时候好厉害的，可惜只读到了四年级。
后来我了解到，岳母的跛脚，岳母成绩好却没有书读，都只是因为她是女儿身造成的。
岳母的一个兄长，因为书读得多曾经做到我们小城的县长。
岳母却很疼妻，比妻弟还要看重。
〈三〉
妻家里有四口人，除了岳父岳母，妻还有一个弟弟。
在我的眼中，妻家里只有一个奴隶。
岳母，就是妻家里的奴隶。
岳父，除了每天喝酒、骂人、打人，是很少做事的。
妻弟，虽已成年，却还是贪玩得很，每天一放下碗，就溜得不见了人影。
妻，算是勤快的，可她常有小性子，心情好还行，心情不好说不干就不干了。
所以，家里的活总是岳母在支撑着。
在我没娶妻之前，岳母家里所有的经济来源，全靠岳母在街上摆一个饺面摊来维持。
〈四〉
岳父是城里人。
不过这个城里人跟乡下人差不多。
在没娶岳母之前和娶了岳母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岳父盘口的活计是去城郊用板车拉黄土卖。
岳父把拉来的黄土卖给小城蜂窝煤厂，然后换来生活的面包和每天必不可少的酒。
知道妻家情况的一些上了年纪的人，现在都还能记得岳父在前拉着一板车黄土，岳母在后用力推着前进的情景。
老一点的人有的还和我说，你岳母可是受了你岳父不少苦的。
妻说起岳父，眼圈儿就红，鼻子就酸，牙根却有点痒痒。
妻恨岳父。
岳父小的时候得过脑膜炎，脑子有点问题。
妻说他脑子有问题他不要打人啊？你知道吗？他是大的小的通杀啊！
那时打人的岳父还去拉黄土挣钱，现在却只是每天喝酒不做事了。
当有一天，我的妻弟以一个小男子汉的姿态护着正要挨打的母亲的时候，我的岳父打着酒嗝，瞪大着眼睛，好像不认识似的看着这一切。
那一天，岳父和妻弟大小两个男人像狮子和猛虎一样干了一仗。
虽然妻弟还是挨了岳父一棒子，但岳父从那一天开始，就慢慢把动不动就打人的习惯改成只喋喋不休的骂人了。
妻在我怀里流着泪说，从那一天开始，她们的皮肉之伤才慢慢痊愈，但伤疤的痛却总是难以忘怀的。
〈五〉
岳母是一个聪明人，她的智商，从小时读书就可以看出来了。
聪明的岳母有一天发现，如果天天只去城郊拉黄土卖，这可不是一个长久的生计。
当妻在岳母肚子里的胎动一天比一天厉害的时候，岳母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岳母开始学做生意，在人流量较大的家门前的街口摆了一个饺面摊子。
妻一家的生计自此就全靠了这个小食摊。
岳父，自此就不再拉黄土和干活。
说岳父做了事，最多就是每天早上把小食摊的家什用板车拉出去，晚上再用板车把家什拉回来。
其它的事情，岳父是从来不过问的。
当妻弟有十多岁的时候，岳父拉家什的事也变成他的事了。
岳父每天要从岳母摊上拿点岳母的辛苦钱，在街上沽了劣质的烧酒，边走边喝，在哪里喝醉就在哪里睡着。
岳父要钱的时候，岳母是不敢不给的，因为不给的后果是讨打。
幸好，岳父要的钱并不太多，因为岳父的酒量并不太大，他只是爱喝，并一喝就醉。
岳母，常常收了摊后，还要领着孩子们打着灯笼火把在漆黑的夜里满大街去找不知醉在何方的岳父。
岳母找到了岳父，有时候却还要挨岳父一顿好打。
妻说，我妈要不是看在两个孩子的份上，她早就跑了或死了几十回了。
〈六〉
我和妻的认识，是一个别人不会相信的机缘。
我是个打工仔，我在东莞打工。
我想家的时候，我就给家里打电话。
有一天打电话，我鬼使神差竟拨错了电话号码最后的一个数字。
所以，电话那头不是传来我亲爱的的父母的声音，而是一个陌生女孩的声音。
我发现这个女孩的声音还特别好听，于是就和她多聊了几句。
第二天我又试着按打错的电话号码打过去，还是那个女孩在接电话，我又和她聊了好一阵。
后来，我每天都要打电话过去和电话那头的女孩说话，如果哪一天我不打电话，我浑身就会觉得不舒服。
电话那头的女孩说她也有同感。
当女孩把相片寄过来给我的当天，我看了后马上就打了电话过去，毛口毛嘴的把女孩最想听的三个字吐了出来。
女孩什么都不说，只说你回来吧，回来把我带出去。
我当时就好想好想飞回去，心早已飞了回去。
那个女孩后来就成了我的妻，我把她接上东莞，一住就是大半年。
妻后来和我说，那一阵子刚好是她最烦的日子，因为岳父每天老骂她，说她这么大了怎么还不嫁出去。
〈七〉
我娶妻的时候，我25岁。
妻比我大两岁。
妻大龄的原因，是因为妻对嫁人太过慎重。
岳母的不幸婚姻，给妻留下了深厚的阴影。
其实妻择偶的标准很简单，不傻不笨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不花心就是好男人。
岳母告诉她女儿我的妻说，找的人不要图他有多少钱有多帅，只要他肯劳动对你真心好就行了。
我除了穷，其它条件我竟差不多全具备了。
这样的人世上本来多如牛毛，但妻找了那么多年，就真的只信了我一个。
除了婚后妻发现我竟能一口气喝完一瓶啤酒大呼上当外，我其它的缺点她倒没说。
岳母看着我们两口子好常常偷偷的乐。
这件事开始我是不知道的，是妻告诉我，你看我妈那个老鬼，怎么老偷偷瞅着我们笑。
〈八〉
妻很漂亮。
在我的眼中，妻最漂亮。
年长的人都说妻长得像年轻时的她妈。
所以，岳母年轻的时候一定也不丑。
我常常一个人胡思乱想，当虽有微疾却容颜漂亮的岳母，知道自己嫁的是一个又傻又笨的男人时，她的心里又该是何等的苦痛？
结婚那天，岳母，您哭了吗？
少女时代的岳母，您有过对爱情的美好憧憬吗？
岳母，您有过美好的初恋吗？
我好想问问岳母。
岳母有空的时候，常常一个人坐在木椅上发呆。
岳父大部分时间，常常一个人躺在床上酣睡。
他们很少说话，几乎没有任何亲昵的言行，有时真让我怀疑妻和妻弟是怎么来的。
有一天我问发呆的岳母，你们几十年就这样子吗？
岳母脸上一脸云白风清的沉静，还憨憨地反问我，不这样子还怎样子？
也许，生活就是这样子吧！
〈九〉
我是个乡下人，我在乡下虽然有房子，但妻是城里人，她只肯住在城里。
我已经打算在城里买房，只是钱还没有存够。
所以，我结婚后还住在岳母家里。
岳母家的房子很大，是四层的楼房。
这是岳母筹资修建的，是用卖饺面的钱修的。
妻常常跟我说起以前老屋的寒酸和现在高楼的气派，妻自豪地说现在谁出十万元买她的房子她们也不会卖。
可想想现在这十万元的成就，它要花费一个老人多少心血和精力呢？岳母，她要卖多少碗面条多少碗饺子卖多少年才凑够这座房子的费用呢？
有一点要补充的的是，岳母所在的小城，现在面条和饺子是一元钱吃一大碗。
妻和妻弟竟还在岳母不灵便的跛脚奔走下上完了中学。
住着岳母修建的房子，我是脸热心跳的，我算过，我在东莞每个月近两千元的工资，其实比岳母每个月的收入要高得多。
我打工已打了六年，可我到现在，还没存够买一套房子的钱。
想当年为了房子，忙于饺面摊生意的岳母把刚刚才会走路的年幼的妻锁在小屋里，妻中午饿了，自己爬到潲水桶里抓剩饭吃，糊弄得手上脸上身上全是饭粒儿。
收摊回来的岳母，与妻抱成一堆哭成一堆，可擦干眼泪，第二天出门照样要把妻锁上。
当妻弟出生后，懂事的妻就成了妻弟的保姆和岳母生意上的小帮手。
再后来，妻弟也长大了。
再后来，房子就竖起来了。
妻说起房子，常常是涕泪双流。
我常常汗颜不已，妻和我说起这些，让我更觉一个男人责任的严肃和庄重！
因为我至少要给我的妻，一座房子的依托一个家的依托啊！
岳母却从不说我什么，甚至还借债装修了我和妻的新房。
我常和妻说，家，是妈给儿女们一个真实而具体的概念！房子，是岳母树在人世的一块丰碑！
〈十〉
岳父老了好多，骂人的时候好像一天比一天少了，可酒却仍是没有少喝！喝吧喝吧，几十年都喝过去了，又还能再喝多少年呢？
妻家临街，是个很好的门面，因为没有资金，一直没发挥多少作用。我拿出打工的积蓄，要妻开了一个小店，也算是替岳母分担一点生活的沉重。
可岳母还是执意摆着她的饺面摊子，她说她这个命啊，是一定要累到闭眼睛的那一天的。
岳母，一如继往，白天默默的劳作，晚上坐在木椅上呆呆不语，日子一日复一日于劳累中度过。
妻已有身孕，肚子微凸，岳母常常会在空闲里摸一下妻的肚子，然后呵呵的笑。
五十多岁的岳母，矮矮的，胖胖的，已有点发福了，她脸上的笑，可是真慈祥啊！
2003年3月26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