浔阳江畔的日子（之一）
“君家何处去，妾住在横塘。停船相借问，或恐是同乡？”
一个摇橹的渔家少女，扎着粗粗的麻发辫。看到迎面而来的小舟和舟首的少年。急忙的住了船。向少年送去了热情的一问。舟下，碧浪千层，金粼万点。轻风四面而来，船儿被碧波拥住，浅浅的摇晃着，就像是母亲怀抱的孩子，将要坠入迷离的梦乡。而俏立船尾的少女，脸上也写满了孩童般的迷离。她的身后，青葱的鞋山横卧在烟波之上。几双未名的小鸟，从那片绿中蹁跹而起，竞羽展翅，临风双翔。更远一些，则是飘渺的庐山。
似乎，一段美丽而又轻灵的爱情，又将在这青山绿水之间，待风儿轻轻传唱。
曾听《八百里洞庭我的家》和《洪湖水》，声音多么的绵转攸扬，心中往往会想到舟移景转，渔歌互答。而收获么，自然很好----“晚上回来鱼满仓”。至于渔家心境，想想他们日日叩山问水，勤则扳罾，闲则垂纶，纵一苇之所如而临万顷，多么自由畅达。无怪乎那些古时的文人还要创出一个《渔家傲》的词牌，来微解他们的心头羡意。
但是，这都是轻诗漫画里的人生。两条沧桑的渔船，一户辛劳的渔家，多少年来，还一直停泊在我的心上。见到这一户船上人家，是在鄱阳湖边的一个小湖湾上。一边是一望无际的湖水，而另一边，则是一望无际的芦苇滩。
那时是春天，还不到涨水的季节。我是从鄱阳湖边的永修，去一个叫吴城的小镇去。出了永修县城，向东往湖区走，用不了多久，就是一望无际的芦苇。那是一片很有气势的绿，往稍高的湖堤上望下去，一碧千顷。湖风吹来，一仰一伏，天苍苍而野茫茫，只是可惜，这里并没有牛和羊。由于长日奔波，好久没有看到这样一大片醉人的绿，只觉得精神一振。但是，我却不是来欣赏这片动人的绿的。我下了堤，顺着一条很窄的泥路，隐入了这片无际的绿里。
距离才能产生美。这句话很实在，进了芦苇丛，才知什么是芦苇滩。由于湖区的泥土很肥沃，所以那些芦苇比起人来高得很多。两旁的芦苇，像墙一般森然壁立，并且枝粗叶阔，赛过家乡的高梁。在堤上，看到风卷苇叶，一浪连着一浪，灵动而美。而到了其中，只听得满耳沙沙之音，却全然找不到风的影子，脚下的路看来走的人不多，很是泥泞。且越来越窄也越来越难行。不过，幸好没有什么岔道。
在“一定要走到吴城”这样的一种意念的支撑下，顺着那条泥路，也不知走了多久，只觉得天色慢慢的阴了下来，心中泛起了慌张。而且是带着绝望的那种，饥饿和干渴，交替的折磨着我的神经。
我机械的向前走着，心中暗自祈祷着祖宗的灵佑。突然的，我似乎听到了有人说话的声音。我几乎怀疑是疲劳至极的幻听。不过却又是很真实的，就在我的右边，我宛如听到了天籁之声，觉得世上再也没有哪种声音更动听；而且，这是自上午踏入苇荡以来，除了沙沙之外的第二个声音。
我忙费力的向芦苇之中挤去，去一点点的接近那个人声。只不过五六米，只觉得眼前豁然一开，浩渺的湖水，铺在我的目前。就是这几米绿墙，隔开了我和这外面无垠的世界。
两条小船，静静的泊在芦苇岸边，一条船的船首，一个年长的汉子，坐在船头，对着宽阔的湖面，顾自的说着话。船尾，应该是他的妻子吧，半蹲着一搭一搭的回着他的话。手中忙活着正在洗米，看来是准备做他们晚餐。而另一只船，比他们所在的这条要稍大些，船蓬下是一叠整齐的铺盖，是很老式的那种大红牡丹被面。看来，这就是水上人家了，在这种情况下能够碰到这一家人，我再也没有“江海寄余生”之类的雅意，只觉得上天垂怜。喉头一热，叫了一声大哥，就有说不出话来那种感觉。
显然我打扰到了那个大哥，他回过头来，脸上写满了诧异，而她的妻子也停了下来，看了看我，又互相的对视了一眼。我估计，他们可能还从来没有碰到了这样的一种情况，我是误入他们桃源的第一人吧。只不过，我当时确实太狼狈，赶了一整日的路，又急又累。而在芦苇里闯荡，由于没有风，全身早已湿透；且道路又过于泥泞，身上多处沾满了泥巴，鞋子早已分不清是黄是黑。
实在是太累了，等那位大哥把我让到船上，刚喝一口水，我头一歪就睡着了。等醒过来时，已是夜暮四合，而她们一家，却在等着我吃晚饭了，一个小娃，在船仓里爬来爬去，那可能是她们的孩子吧。但是从年龄上来看，又觉得不像。“你来的时候在那船上睡觉呢，所以你没有看到他。”大哥这样解释道。不过，他的乡音太重，以至于要非常的用心，才能揣摩清楚他的话。于是，我们就团坐在一起，开始吃饭，酒是很烈的那种，只见他掀开底仓板，拿一个大大的勺，一舀就是一大勺。大哥大口的喝着，这却让我很为难。我看了看大嫂，她也在旁边很过意不去的劝道：喝吧，没菜，多喝点，水上风凉。
我生来还是第一次吃这样的湖鱼宴，除了鱼之外，就只有鱼了，但是，由于一日劳累，所以就觉得格外肥美。边吃边聊起了家常，聊起了他们的湖上生活。眼前的这个汉子，声音中就有了很多的无奈。“谁想在这水上漂泊呢”，间或的是一两声叹息，对于理由，大哥并没有说得太多，只是一旁的大嫂间或的三两句，让我弄明白了大概。知道了她们祖辈就是在船上。风来雨去，鱼价偏又很贱，现在湖面又越来越窄，鱼越来越少，并且从前几年开始，一年有三个月的休渔期。所以日子更见困顿。说到这些，船舱里的空气很窒息。大嫂的眼睛里却好像分明的起了一层水雾。就没有想过要上岸么？我问道。想啊，可是没田没地，去哪里落脚呢？这种情绪，霎那感染了我。使我顿时也觉得低沉起来。而只有他们的那个孩子，似乎刚才睡足了精神，咿咿呀呀的，在那里快乐的晃来晃去。
你到哪里去呢，沉默了片刻，大嫂问我道。
“吴城。”“什么？”大哥和大嫂这次是非常的合拍，睁圆了眼睛。齐刷刷的看着我，语气里满是惊诧。
有什么不对么，没听清楚也不用搞成那个表情吧。吴城呢，我只好重复道。你怎么会知道从这里去吴城？这次发话的是大哥了。地图上有的啊，有这么一条路呢。我出门在外，都是先看地图的。我答道。
这里到不了吴城。大哥回应道。是有这么一条路的，但是，这条路只有枯水季节才有，并且要通过绵绵几十公里的芦苇滩。就是本地人，如果不是那种经验丰富的老人，都没有几个人 走这条路的。看到我很不解，他又补充说，你看到这片芦苇么？再过两个月，这里就是一片汪洋。吴城本来就是一个岛。只不过是近百年来，湖面退化，枯水季节才跟陆地连在一起。那里的人跟外面联系，都是用船的。你八成是在里面迷路了吧，要是误入了那些沼泽，就出不去了！
这次，我下巴差点惊得掉到了脚上。
你去吴城干什么呢？他问道。我们这里也有人来，那些候鸟保护的，环境抽样检测的，一般都是环保人士，但是多带了向导，当然，也有人盗猎，不过是本地人，象你这种单枪匹马的外地人，还真是没有呢。
于是就说起了我的营生，于是船舱里面又更多了几声叹息，我的和上了他的。这一夜，大哥醉了，很早就睡下。湖面上漂开了他如雷的鼾声。而事实上，在这样的景况下，不睡又能干什么呢，这茫茫的湖面，没有人烟，而所居的船舱，更是找不到一点现代的气息，只有糊在乌蓬上的报纸，在提示人们，这里已经不是远古洪荒。
吹灭了油灯，才发觉湖上的月色正好。我因多喝了几口，觉得很头痛，再者浪花推着小船，轻轻的摇动，所以觉得很不安稳。躺在舱中久久的睡不着，索性坐到船头，去赏那满湖银月。本来明月清辉，最能动人雅兴，何况加上这浩渺的一湖碧水？若心静神宁，湖上清风，高天明月，耳得之能为声，目遇之可成色。自是风景无边。只是今夜，由于隔壁的那一船鼾声和鼾声之外的无奈，使我心底郁积，风吹之不消，月洗之不去。
第二天一早醒来，他们已经备好了早饭，不用说，又是那种鲜鱼宴，偶尔的吃上两餐，是觉得很鲜，不知他们日日如此，是什么味道？
从湖区出来，是大哥送的我，也许是怕我迷路又倒将回去吧。他一直把我送出了那片芦苇荡。在路上，我知道了，他并不是什么大哥，那位脸上写满了沧桑的也并不是什么大嫂，只不过是湖上的风露太老，所以在他们身上过早的刻下了岁月的年轮。不过，我还是更愿叫他大哥，因为他有着大哥才有的那种大度和胸怀。
临别的时候，他又叮嘱我：“这条路，到不了吴城。”事实上直到今天，我也没有到过吴城----那片我曾经想去的地方。不知当年摇橹的大哥，有没有到了吴城，也许，他已经在那里安下了他的家了吧，那位良善的大嫂，笑容一定溢满在她青春红润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