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我突然想起我为父亲正在画的像!
我为父亲画的是一幅炭粉画。这幅画,是十多天之前开始画的。整个轮廓已经勾勒出来,面部也基本画好,剩下的还有衣、帽、背景没有完成。面部画好之后,好多人看了都说很像。父亲自己看了,也挺满意。后来,因为没有时间就搁下来了。
想起要为父亲画像,其实是想报答他。是他的异乎寻常的举动,让我在“绘画自学速成班”里学到了绘画的一点点知识。说是自学速成班,就是从没学过绘画,也没拜过师傅,只是在看别人画过炭粉画、油画之后,自己学着画,慢慢知道了一点点基本知识,便胆大包天地画起画来。要说有师傅,那师傅就是我的高中同学邓安生(后来是祁剧团的美工)。他与我是好朋友,我经常在他家玩,也就不时地看他画画。那是1967年的事。他见我对画画很感兴趣,就送了一些纸、笔、画板之类的绘画工具,我拿回家就乱地画起来。后来画得有点像那么回事了,就想自己买点材料。我与母亲去说,总是碰一鼻子灰,但又不敢面对父亲。父亲太严厉,平时对我们总是管得严严的。那年春节前,我们家宰了一头不是很大的猪,卖肉卖了大概三十多块钱,我又问母亲要钱,母亲仍然不肯。这事让父亲知道了,问我要钱干什么,我就将买绘画材料的事说了出来。父亲一听,竟然说,你要多少?我说十块。他对我母亲说,给老地十五块。我一听,以为听错了。十五块钱?这对我来说是天文数字,对家里也是一笔大钱哟。才卖了三十来块钱,就让我拿走一半,我怎么敢相信?父亲说,别人都说你画得好,你就攒劲学吧。
这十五块钱,让我得以在“绘画自学速成班”里继续学下去,也才让我有机会报答父亲,给他绘像。现在,像还没画好,父亲却离我而去了,我不仅伤心,更不甘心。
我找出未完成的父亲的像,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很神圣的想法:我要在父亲还在家里的时候完成父亲的画像。于是,我坐在尸骨未寒的父亲身边,一边流着泪,一边画开了父亲的像。
父亲双眼对着我,在对我说,老地,他们说,你画得好像呢。
我说,不是我画得像,是你活在我心里,也活在画像上,你没有远去。
父亲说,老地,我要你顶着水拜土地菩萨,你没怨我吧?
我说,我没怨你,你是为我好。
父亲说,老地,那次我们从城口冲回来,你扛着四根大竹子,从正山岭你二姐家门口路过,你说去二姐家吃了饭再走,我不准,你埋怨我吗?
我说,没有,我知道,你是宁肯自己吃亏也不想麻烦别人的人,哪怕是自己的儿女。其实,没吃饭我能挺住,父亲。我是担心你挺不住啊,父亲!那是1969年夏天,你已经染病在身。你看见哥嫂住的那头边山顶没装上壁,只要一落雨就漂湿住房,你就带着我去湾头桥城口冲买竹子织上篾壁挡雨。从正山岭下来,过了白米石渡口走到五桂堂门前的田垅里时,突然刮起大风。风吹在竹子上,只差没把我刮翻在水田里。等我努力支撑住再向后去看你时,我惊呆了。年老体弱的你,因为大风吹着竹子而站立不稳,吹得你在田埂上转着圈。然而,你却没将竹子扔下。我焦急地大喊,扔下!将竹子扔下!你还是没有扔下竹子。你死死地用双手抓住竹子,随着风势原地转着圈,直至风停了下来,你又慢慢地向前迈开了步。父亲,你知道吗?当时,我在心里骂你呢,骂你是个蛮子!可是,多少年之后,你扛着竹子在田埂上转圈的形象,却是你儿子心中永远的英雄!每当儿子碰上困难时,脑海里就会马上浮现出扛着一根竹子原地转圈的你!
父亲说,老地,只可惜你没读上大学!
我说,父亲,这不怪你,只怪文化大革命。要不是我会考上大学的。我知道,你与母亲为了我们读书,省吃俭用,家里的东西都卖光了,连母亲的嫁妆——书桌、柜子都卖了。你们尽了力了!我知道,你是多么想让我们都读上书都有出息。我们不怪你!父亲!
父亲说,老地,我知道,你为我打右派的事一直怀着仇恨,是我对不住你们,让你们也低人一等!
我说,父亲,那不是你的错!!这不能怪你!!!父亲,你在院子里的堂屋里被人斗被人打时,你儿子就在堂屋后面的竹林里,四脚八叉地躺在地上,望着太阳光从竹叶缝隙里洒落下来,脸上尽是泪!我好想冲进去和他们打一架哟,可是,我又怕害得你遭受更多的批斗!!
……
我画着你,与你对着话。父亲,你就在我面前,你没死!你怎么会死呢?父亲!你不是正在看着我吗?我知道,你头上戴着的毛帽子,身上穿着的有毛领子的大衣,是读了大学在外工作的哥给你寄回来的。我还记得,你戴上帽子穿上大衣时,笑得多灿烂啊!你在心里想,你的孩子都要像老大能读上大学就好!
在与父亲的对话中,我终于画好了父亲的像。
上山的时候,我端着自己画出来的父亲,一步步退着走,依然在进行着与父亲的对话。我知道,我与父亲的对话永远不会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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