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随笔三题
年 猪
在湖南的乡下,家家户户过年几乎都是要宰猪的。年猪的大小、肥瘦,杀了猪卖不卖肉,过年是不是吃个囫囵儿肥猪,在好长一段时间内,一度成为乡下人衡量一个农村家庭是否殷实的标准。
家庭殷实的人家,总是要在过年的前夕,把自家养得肥肥的几百斤的猪宰了。肥的膘肉与白的脂肪,用一口大锅煎了,用几口坛子盛了,就成了来年煮菜的膏油;夹肥夹瘦的肉,全瘦的肉,用盐腌了,用火烘了,再悬挂在柴灶的梁上熏成腊肉,可以吃到来年的夏天。只要有这种实力的家庭,在乡下人的眼中,就是殷实的人家,过的就是富足闹盛的大年。
我家却极为贫寒,在我的记忆中,我小学到中学的十多年里,我家灶上的梁上,只有黑黑的烟灰,很难找到几片悬着的腊肉,也就无从谈起留个囫囵肥猪过大年的经历。
小学时家里拆掉了摇摇欲坠的木房东拼西湊建了一座砖屋,一下子债台高筑,每年都要拆了东墙补西墙还债,养猪是家里主要的经济来源,在债没有还清之前,喂肥的年猪就是家里还清债务最大的指望了。我的中学时代在城里的重点中学度过,学杂费对一个贫寒的农村家庭来讲,已经昂贵得有点吓人了,我读书一度将家里读穷,养猪仍然是家里的经济支柱,在我的学业没有结束之前,喂肥的年猪,就是我开学时的课本费了。哪里还有猪留着过年吃呢?
其实家里过年也宰猪,但猪肉却是绝对要卖的。当年猪还眯缝着肥得睁不开的眼睛在栏里打着哼哼的时候,定过年肉的主顾已经来看过了,并已指指点点说定了年猪宰后所要割肉的部位。当肥肥的年猪一拾掇好上了案板,买肉的人已围满了案板四周,随着屠刀的挥动,买肉的人你几斤他几斤就像八国联军瓜分旧中国一样分光了我家的年猪。
光景最困难的一年,我家只留了一斤二两肉过年。
光景较好的一年,我家也只留了一个猪头和猪的下水杂碎。
所以,在我不懂事的年龄里,我曾为我家的年猪被人分得一干二净而撕心裂肺的哭过,我表现的是一种极大的无奈和过分的伤悲;在我懂事的年龄里,我曾无数次咬牙切齿发誓,我要改变家庭的贫穷与困窘,我要让我的家人过上有猪过年的好日子;在我不懂事还是懂事的日子里,我都做过一家人围着一头大肥猪放开肚皮大快朵颐的美梦。
虽然我最终没有通过“学而优则仕”的读书途径跳出农门而改变个人命运和家庭的生活,但最终我还是通过打工从农村走向城市达成了我生活的愿望,随着自己经济状况的一天天改变,我老家的日子正一天天得到好转。
打工的这些年来,每当过年的前夕,我都会早早准备一笔钱寄给家乡的父母,条件只有一个“父母收到钱后,过年,二老无论如何要宰一头囫囵猪过年!如果家里没有现养的肥猪,就是买也要买一头肥猪宰了过年!”,同时我还会再三向二老强调:“是囫囵的一个猪,不许卖一两肉!”。
没有人能理解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同事和老乡都笑我:“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过年还老想着杀猪,还做那么多腊肉?又不是没钱,想吃肉就上市场买呗,新鲜肉多好!”。每当这个时候,我只是淡然一笑,我仍然坚持我的执着,把这件事当成我生活愿望中一种最朴素的信念。
年猪往事,看来是必将永远成为我心中一种难抑的隐痛了!
过年宰猪,看来是必将永远成为我心中难解的一种心结了!
我将丝毫都不会动摇我对年猪的看法与做法。在我写这篇小文的时候,我仍然想用一种乡下人最朴素的真诚去问候所有贫寒的农村家庭:“今年过年,你家宰了肥猪吗?是囫囵儿吃一个年猪吗?”
猪肉的尊严和吃肉的热望
没有人能够理解我是如此的偏好猪肉。对于猪肉,我总是有一种想吃的热望,猪肉不论肥瘦,在我的眼中都是可口的美味,哪怕就是要我每天都吃每顿都吃我都能放开肚皮大快朵颐。
与我同乡的毛主席,据说老人家每隔一阵子都要弄一顿红烧肉来吃,且偏爱肥肉。我想我是多多少少沾了这位伟人老乡爱吃肉的习气了,我偏爱猪肉,管你红烧还是清蒸,瘦的还是肥的,反正我顿顿能吃,如果隔上几天吃不上猪肉,我的嘴就要淡出鸟来,心就要荒出草来。而据我父亲讲,吃肉是我与生俱来的本能,我是天生的食肉动物,我前世今生可能与猪有仇,在我还是一岁多的时候,我就曾经一顿吃了八两蒸得稀烂的肥肉。我不知老爸的话是否言过其实或是夸大其辞,但我偏爱猪肉却是事实。我甚至对猪肉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敬畏,主要还是怕吃不上猪肉而身心难受。
爱吃肉的人却没有过多吃肉的口福,就像古诗里讲的织布的人没有衣穿,烧碳的人活活冻死,建房的工匠流离失所没有房住一样,同样,我的父母能把一头头的小猪喂大、催肥,但往往是一年从头辛苦到尾,我家还是没有一个肥猪过年、没有过多的猪肉过年,虽然父母尽了一个农民最大的努力,但我家的日子却一度过得困窘,最困难的一年,我家春节的肉菜就是一斤二两猪肉。这对热爱吃肉的我来讲,这不能不是一个深刻的烙印。在城里求学的日子,每月我只能偶尔从学校的食堂里买一个肉菜,但就是在这个偶尔买来的肉菜里,我找几片薄得要飞起来的肥肉片儿也类似于一个深山找稀有矿的过程,这对热爱猪肉的我,不能不又是一个深重的打击。所以,在好长一段时间内,我一度在为能吃上猪肉而努力抗争和艰苦奋斗,我敬畏猪肉有如敬畏神明。
这篇文章我写在大年三十工厂食堂的饭桌上,在这个南方富饶的小镇的工厂里,年饭吃过之后,满桌仍然是原封不动的肉食,就好像仍然要等着下一批人来进食一样。我知道,作为打工的人来讲,特别是作为热爱猪肉的类似我这样的人来讲,遇到这样一个工厂,应该算是一种幸运了,应该是无话可说的了,但我却仍想用一些文字,来维护猪肉的尊严。
猪肉有没有尊严?什么是猪肉的尊严?至少我会认为,热爱猪肉,就要好好享受它们;不热爱猪肉,也不要冷落它们,更不要浪费它们。这就是猪肉最大的尊严!这就是对猪肉最大的尊重!尊重猪肉也是尊重养猪人劳动的表现,而特别是在我们打工的群体中,我们大部分人的父母都还呆在家乡的农村,养猪仍然是他们主要的副业,他们的劳动理应受到最大的尊重!
我也深信,这个世界上仍然还有过年吃不上猪肉或猪肉不够吃的贫寒家庭,有如我家多年前一斤二两肉过年的窘况。某些人也许仍如我一样,对猪肉充满着热爱,对吃肉充满着热望,拼死拼活出来打工,很大程度上也许就是为了解决一家人过年能否吃上肉菜的问题。
是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那是对吃人的旧社会的真实写照,新社会的社会矛盾还达不到那个地步,但贫富差距日益拉大,有人想肉吃却没肉吃,有人有肉吃却要暴殄天物大肆浪费也是事实。人不能不讲点天地良心,吃肉的人想一想吃不上肉的人,吃肉的日子想想吃不上肉的日子,吃厌了肉的人想想肉不够吃的人家,将心比心,换位思考,这点反省总该要吧!
至少,我在写这篇小文的时候,我就是这样想的。
深度贫困,极度感动
这是在大年三十晚守岁时听到的一个故事,讲述者是我的上司,主人公是一对姐弟,我用第一人称开始叙述。
去年春节,我受一个老同学的邀请,年假期间去了湘西旅游。
同学在湘西农村教书,是一所乡村小学的校长,他执意要带我去看他的学生,一对孤儿姐弟,姐十三岁,五年级;弟八岁,二年级。
去的那天晚上下了大雪,次日上午我们爬山越岭来到了姐弟所在的村子,一进村就发现村头的雪地上围了一大堆人。同学看了一下位置,说声“坏了”,拉着我就向人丛跑去。
拨开人群,人堆里的雪地上坐着一个十二三岁衣着破烂单薄的小女孩,脸蛋冻得像个雪里红,双手肿得像个胡萝卜,却把一头已经七窍流血死去的百来斤的黑猪抱着。小女孩双唇紧咬,两眼呆怔,一副失魂落魄的痴相。小女孩的身边,立着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傻傻的站在小女孩的身边一动也不动,脸上的神情与小女孩差不多。围着的乡亲正在七嘴八舌地劝着姐弟俩,但两个孩子只是沉默,没有别的反应。
这一定是同学说的孤儿姐弟了,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几个村民像盼到救星一样拉着同学的手抢着诉说,我才弄清了其中的原委。
小女孩很要强,父母相继病逝后,靠着政府有限的救济,她除了带好弟弟念好书外,还养了一头小猪。这头小猪是她和弟弟今年生活的指望和相应的经济来源。她抱着的这头百来斤的黑猪,就是她带着小弟,一把一把扯来猪草熬成猪潲,一桶潲一桶潲一天天喂大的,满指望开年后将猪卖了,可以换来生活必需的柴米油盐,可以给弟弟和自己扯件新衣买个笔儿什么的,却不想昨夜的暴风雪,压塌了她家的猪栏,翻倒了她家的山墙,将这头千辛万苦养大的猪活活砸死了。小女孩一早起来喂猪,一看到猪成了这样,当时就傻了,从早晨到现在,她就这样在雪地上坐着守着她的猪,一句话也不说,也不听大家劝,就这个样子。
同学走了过去拉起了小女孩。小女孩看了同学一眼,像刚醒来见到久别的亲人一样,一头扎进了同学怀里,哑着喉咙哭了一句“校长,我和弟弟今年的书读不成了!”就晕了过去。当时,在场的人闻声无不侧目而泪。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明白同学为什么执意要带我去看他的学生了。那一天,我掏出了身上所有旅费,一共是一千八百多元钱,当场就捐给了这对孤儿姐弟。当我把钱塞到小女孩手中时,小女孩拉着她的弟弟就往雪地上趴了下去向我磕头,使劲儿磕,拉也拉不住。
“那地方太穷了,孩子太可怜了!”我的上司讲完后神色凝重地掏出一支烟,“我第二天就跑回来了,我是向同学借了路费回来的,我已经没有什么心思旅游了。孩子,太可怜了,我们现在虽只是一个打工的,可我们平时上酒店吃饭、桑拿、游乐,哪一次不要花上一头大肥猪的钱啊!就说我们今夜买的这些酒食,给那两姐弟好好地生活两三个月早足够了!”
“后来呢?”我问。
我的上司慢慢从口袋里掏出了打火机,打着了,却没点烟,只是答非所问的对我说了一句:“唉,不知湘西现在下雪了没有,那两个孩子住的地方,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