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银冬怅然“让贤”,红春又欣然做了“一把手”。一望山山水水,满眼莺飞草长。
“哇哇”的婴儿啼哭声,响彻龙凤桥头,它宣告了一个新生命降临。为疯女接生的是县人民医院院一位女大夫,她接完生后回家,饱受丈夫一顿训斥:吃得不快活,给疯婆接生!你不怕弄坏手,你就不怕弄坏我的名声?人家还以为是我下的种!你有脸面去见人,我去见人哪来的脸面?你就不要避避嫌疑?大公婆婆不是正在追查下种的人么!
女大夫哭丧着脸,不知说什么好,整整一夜失了眠,这位小城医院妇产科的权威……
听到疯女生崽这一消息,大公婆婆正病在床上。几个婆婆子、老倌子兴冲冲跑去告诉她,同时恳切提议:“大公婆婆哟,你一个人一个院落,让疯女娘崽搬来住,给你解解寂寞……”
大公婆婆打断来人的话,双手一撑坐起来说:“唔……不瞒各位说,我也是这么想。只是我这病,医生讲一下子不能好,是慢性的,还有传……传染性,怕致月子里娘崽的命,好事不成反成恶事,要悔一世也悔不转的啊。莫急嘛,我这里有些杂木料,你们一个也出点,一起去给她搭个棚子吧!”
大公婆婆当起“设计师”,带病坚持工作,和她的“工匠”们忙乎了半天,疯女栖身的角落,古城墙下、破毁的城门边,大公巷口便冒出一个简陋的棚子。考虑非常周到:为了光线明亮,棚顶盖着透明的薄膜;为了避风雨,棚子四向拦着破蔑席,再罩上一层薄膜;有一向能开能关,是门,斜对着龙凤桥头。棚内铺满厚厚的干草,上垫破袄烂絮,软软绵绵的。疯女有了“华居”。
劳作之后休憩,看看铺上疯女身边的人崽崽,白白胖胖的,人们不禁扯开了话题:“噢,做娘的吃得邋里邋遢,没想到养出的崽壮壮巴巴。”
“苦人天照看嘛!”“对极!对极!”
“嗳,这崽子怕也得起个名,叫国崽如何?”
“名字起得太大,不利,人不好带呢。大公婆婆哟,你说呢?”
大公婆婆颇有同感,凝神一想,记起城里、乡间,取名多是牛佗、狗佗、毛佗之类,立刻触发了灵感:“我看,就叫——贱佗!”
“好名字!好名字!贱就是贵!”大公婆婆一锤定音,大家一致首肯。
出于怜悯心,城区、乡间,不乏做好事的。这好事做得够彻底:吃的都是熟食,穿的都是成品。
面对着流水作业式的馈赠,疯女的神情、态度一如往昔;所不同的,她脸上添了红润,身子发了体,着一身青衣青裤,那稍微活泛了点的眼光,常从开着的“门”痴痴地望——桥头左侧石板缝中,那株个把人高的野桃树,撑开雨伞大小的树冠,开满红红艳艳的鲜花。
望久了,疯女也张一张嘴巴,没有声音,像是跟那无言的一抹红云传情。
乏了,将头靠着城墙,闭起双眼,似在回味,娴静之中的微微活泼,频添了一种难以言传的风韵。
春阳下疯女这风姿,使人们惊喜,莫不是养下崽等于服了药,疯病会好起来了吧。
可是,惊喜只是一厢情愿的春梦。一连串的事呀令人失望:她不大主动给贱佗喂奶,倒是饿了的贱佗,狗嗅东西般地用嘴在她胸脯子的高地方拱动,从疯女敞开不多的衣缝里寻吮着奶子吸,饱了便松脱离开,闪动了一双晶晶发亮的小眼睛朝疯女送去天真无邪的笑容。
多逗人喜爱的小生命,换上另一位母亲该是何等的心花怒放,何等的倍极温存。可疯女脸上无丝毫对贱佗的亲昵,竟将无所动于衷的目光顾视棚顶。
贱佗屙屎屙尿,没见她双手托着两瓣屁股、掰开两腿朝棚外送,一任儿子屙在自己身上,弄得腥臭钻鼻不说,时间长了,儿子一截下身浸得乌红,屁股上好几处烂了皮肉,结成了痂。
女人天生是女人的伙伴。你瞧那“巴巴头”一点也不嫌弃,麻着胆子弯腰钻进了棚子,想从疯女怀里抱过贱佗,教个示范动作让她学学。
没料到手刚触过去,疯女双手用力抱紧贱佗,腾地站起,双脚乱踢,踢得“巴巴头”大喊哎哟,眼里痛出泪来。疯女如铁钳似的手,挟得贱佗呜呜大嚎。
“出来,快出来!箍死了怎么办?她和我们不一样!”大公婆婆跺着脚板在外边厉声催喊。
“巴巴头”在严厉的催喊声中忽然醒悟,尴尬地钻出棚子。
疯女搂着贱佗也钻了出来,顺着古城墙脚下癫跑着,奔向河边的南门口码头,码头上几十级坎坎,她像在跨平衡木,几纵几跳就冲到了水边的一块青石上。
大感蹊跷的人们跟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又在隔疯女五六尺远的地方砌成一堵堵人墙。
天啦,涨潮的江水汹涌浩荡,疯女蹲在水边的青石码头上,任浪涛撕咬,将儿子衣裤扯尽,双手扼着儿子两腋,“嗵”地一声抛入水中泡,只让露出个嫩脑瓜在水面浮荡。
泡一歇,提上来,再放下去。时不时浪头打来,呛得儿子两眼翻白,手足乱蹬,好久好久,回气不转。
而后将湿淋淋的、冻得眼睛半闭的儿子翻放在自己大腿上,一边按着儿子,一手捞过身边的一束稻草,在儿子光光的身上下左右搓抹,好比木匠推刨子,直推得细皮嫩肉的儿子杀羊般嘶叫。疯女呢,边推还边回头向人群张望。
贱佗的声声嘶嚎,撕肝裂肺,听在众人心里如一把刀子在剜肉,若去抢救,疯女将贱佗丢在冰凉的河里岂不丧命?束手无策,干瞪着眼,全懵了。
还是大公婆婆灵性,把手一挥,发出几乎雌虎样的吼叫声:“都躲开!你们不躲开!她怎么回棚子去呢!”
清醒过来的人们,惊惶得躲空袭似的,有好些人藏身在码头边的公共厕所里,无藏身处的急忙做鸟兽散;站在城墙上居高临下看的人,赶忙卧倒在城墙上,码头对面河边一排排吊脚楼屋子里,探头伸脑的赶忙缩头缩脑的关窗闭户。
但无数双关注的眼睛始终在窥视:一江流水呜呜作响的码头上,疯女正四下环顾,从码头到城墙脚下已空无一人,她才慢吞吞给贱佗穿上被水溅得透湿的衣裤,又一路癫跑伴着贱佗一路的抽泣,重新钻进棚子里……
疯女这一意外的表演,被吓掉了魂魄的人们莫不提心吊胆,谈疯女变色。在大公婆婆家,聚集了县城十几个最富人情味的志同道合者,你一言,我一语,斥责疯女不通人性,畜牲不如,煞是激烈。
“大公婆婆,她这么搞下去,国家的人还活得成么?”“巴巴头”为此焦灼,心急如焚,说话声都带着哭腔了。
“疯女的心不是肉长的!大公婆婆,你看,这怎么得了,贱佗是度日如年,命比畜牲还贱哇!你老想个法嘛!”好几个人哭诉着,哽咽起来。
大公婆婆也一样,心里痛楚得流血,她想到自己是领头人,她得平静,于是苦笑两声,好言规劝住众人:容我想想,容我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