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父亲
——肖 燕 倩
肖燕倩,祖藉武冈市邓家铺区米山乡,上海某医院主任医生、教授。父亲肖澄江,曾任职于上海市经委。祖父肖中阶,民国时先后任过武冈县民训指导员、县教育督学、武冈县简易乡村师范学校校长、武冈县参议员,他倡导“师表千秋,范围群伦”,以发展师范教育,培育国民教育师资为己任,用新的教学内容和教学方法占领农村私塾教学阵地,使武冈初等教育得以发展。
2013的6月10日,亲爱的父亲永远离开了我们,2014年的6月8日,是母亲选择的为父亲落葬的日子。我不敢回想父亲临终的那一幕,我流着泪握着他冰凉苍白的手,看着心电监护屏上慢慢显示出一条直线,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令我终生难忘。父亲卒年86周岁,也算高龄了,但最后的十多年,他饱受病痛折磨,作为他的女儿,我中西医皆通,一直负责他的医疗,见证了他的疾病不断变化加重,病魔不断吞噬着他的生命,心中万般的无奈和心痛。
自1978年考入大学,我即离开父母身边,印象里父亲身体健壮,偏于肥胖,精力充沛,热情健谈,总是乐观地自诩定能长寿。95年父母随弟弟一家定居上海,才发现父亲慢性咳嗽已多年,渐伴气喘,久治不愈。欣慰的是,我连续两年冬季给父亲服用中药膏方,竟然治愈了他的慢性喘息性支气管炎,或许从寒冷的北方到了温暖的南方,气候也帮了他的忙,后来父亲常常以此炫耀,认为女儿医术高明。上世纪九十年代人们的健康体检意识不像现在这样强,父亲表现强健,没有其他疾病的征象,也因为我忙于事业进取和女儿的学业,忽视了父母的身体检查。直到2000年5月,父母受我公婆的热情邀请,几个家庭一起到公公的故乡雁荡山游玩,公公家乡的亲眷倾力款待,在吃了几顿丰富的海鲜餐,回到上海后,父亲突发急性痛风性关节炎,就医检查时,他的高血压、高血脂、高尿酸血症、肾功能不全等疾病才暴露出来,从此为父亲治病成为我义不容辞的责任。当我发现父亲罹患多种疾病,尤其已出现慢性肾功能不全(肾功能衰竭3期)时,心情极为沉重,曾对弟弟讲,父亲的寿命要受到影响了,因为肾功能衰竭无特殊药效,而且影响到其他脏器疾病的用药。我不敢把担心告诉父母,只有小心翼翼地用自己的所学所专给父亲治疗多科疾病。因为心血管疾病、代谢性疾病,肾功能不全,父亲的饮食开始慎之又慎,他从无烟酒嗜好,曾那么喜欢大鱼大肉,结果这种饮食习惯全都改变了,每天吃一大把药成为他晚年的主要任务。父亲生性乐观,热爱生活,热爱家庭。细想起来,他没什么特殊爱好,以前是狂热地工作,闲下来时他爱看报纸,看他感兴趣的时事政治和社会科学的书,偶然还读读英语。定居上海后,看到的是他总在忙家务,买菜做饭,打扫卫生。还听说他曾骑着自行车从宝山到南京路游玩,精力无穷。他离开了他长期工作生活的环境,周围已没有熟悉的朋友和同事,儿女事业繁忙,少有相聚,唯有和他的亲家,我的公婆,一对有着相同生活阅历的老人相聚,他才口若悬河,兴奋异常。他后来记忆力减退,思维时有混乱,已不能正常交流,只有节日才和我公婆通电话礼节性的问候,母亲告诉我,句句都是母亲在旁边教的,我讲给公婆听,他们都不肯相信。长期的病痛折磨,使得那个充满活力的父亲不见了。记得父亲曾因服抗血小板聚集的药物引发一次上消化道大出血住院,那个春节是在医院度过的;曾因一次急性呼吸道感染,住院治疗不当而导致急性左心衰,即心源性哮喘,非常危险。数次的痛风性关节炎急性发作等等,还做了一次成功的垂体瘤切除手术,父亲开始了他被病痛折磨的晚年生活。渐渐地,他变得消瘦寡言,情绪低落,记忆力减退、反应迟钝,思维有时混沌,拒绝一切家庭的娱乐活动。有一年春节假日里,我和弟弟两家似绑架式地自驾车带着父母出游,先去了苏州金鸡湖边我的另一个家,又去了江阴华西村,一路上女婿小平大声叫着“爸爸”,不断给他讲解路边的景点,他难得地集中精力听,脸上有了些许笑意。或许参观华西村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他竟然脸上有了惊奇的表情。我清楚,病魔使他的大脑长期缺血缺氧,他已患上了老年忧郁症,血管性痴呆。父亲去世前的大约五年里,心脏开始出现异常了,时有胸闷心悸,不能再做稍大点的活动,心电图显示心肌缺血,室性早搏,他已戴上了冠心病的帽子。因为肾功能的问题,他的检查及用药都受到一定限制,但由于长期规范治疗,病情还能够相对平稳。去年初起,父亲的冠心病开始恶化,他一次又一次的夜间突发心源性哮喘,弟弟弟媳为此经常半夜把父亲送至医院急救,住过两次心血管病房,病情也没有很大起色。我自晓父亲将不久于人世,把这种预感告知了弟弟,还有什么比知道亲人将要永别这种更伤心更痛苦的事情吗?6月8日凌晨父亲因急性心肌梗塞被弟弟弟媳送进宝钢医院,我和小平赶到,陪他做了冠状动脉造影,他那时极为痛苦,呼吸困难,我心如刀绞,万分地可怜心痛他,心中祈求上苍让他老人家少受些痛苦,因造影剂会加剧肾脏的损害,我心中一直排斥这种检查,但现在没有别的选择了。造影显示父亲的左侧两支冠状动脉都严重狭窄,右侧冠状动脉完全堵塞,已有新生血管出现。心血管主任表示,这么高龄,心肾功能这么差,无法手术,只有姑息保守治疗,随即收入病房。虽然病情凶险,我心中还存有点滴希望-----父亲能再次逃过鬼门关。当晚是弟弟陪护父亲的,父亲变得焦躁不安,向弟弟任意发火,因服通泻药,父亲大便失控,弟弟为此折腾了一夜。6月9日,我因有预约门诊必须上班了,弟弟因一夜没睡回家休息,弟媳东霞因早已定好回娘家的火车票,要探望患病的母亲,不得不启程离沪,只有女婿小平守护在他身边,白天父亲的症状似乎有些减轻,中午给他订的饭,他吃了几口就吃不下了,小平给他在超市买了点饼干,自己把剩饭吃了。下午下班后,我来到父亲身边,他笑着对我说,“小平不嫌弃我,把我吃过的东西都吃了,你妈妈都做不到。”这是父亲在人间留下的最后一次笑容,每想到此,我都悲从中来,泪流满面。那天晚上弟弟再次陪护,我和小平刚刚回到家,就接到弟弟的电话,“爸爸病危,正在抢救。”我们立即赶回父亲身边,此时父亲已神志不清,无助地看着我,呼吸困难,血压下降,处于休克状态,他已听不到我们悲凄的呼唤。时间一点点过去,父亲的呼吸越来越弱,值班医生推来抢救车,想给父亲做最后的创伤性抢救-----气管插管,我拒绝了,我知道回天乏力,不愿再看到父亲承受更多的痛苦。就这样,我留着眼泪看着父亲的生命之火一点点熄灭。
父亲临终前,我和弟弟、小平一起为父亲准备寿衣,当经营此项业务的先生把一套色彩华丽的织锦缎寿衣拿来时,我们一起拒绝了。我知道,父亲骨子里一直是清高的,他不喜欢上海人按本地习俗称他为老师傅,他始终不忘自己出身书香门第,曾经是国家机关工作人员,一举一动从不越轨,更不屑于封建习俗。最终我们为他准备了一套西装,去世时,他瘦骨嶙峋,我留着眼泪,和服务的阿姨一起为他擦了身体,穿上了西装。追悼会上,化过妆的父亲看着安详平和,脸色尚润,母亲为此还有些疑惑。
从小到大,我和弟弟一直感到欣慰的是我们生在一个传统的知识分子家庭。我们的父母都是新中国初建时的热血青年,单纯正直,我们姐弟始终在一种正能量的教育环境中成长。父亲叔叔以及我的祖父均求学于湖南大学,父亲心地淳朴,欠通世故,有着湖南人的耿直,有着知识分子的执着。在那个批判白专道路的年代,他却极看重专业技术,为此还曾闹情绪,不肯在中央机关工作,要和他的同学一样,到鞍钢这样的钢铁基地第一线施展才干。但命运总未遂他所愿,他几乎一辈子都工作在工业管理机关,听母亲说,他是一个出名的干将,不论什么时代,他都醉心于工作,从未懈惰。父亲最后任职于市经委(即现在的发改委),他在花甲之年,还被赋予重托,奔波于基层,担负起拯救几家工厂的责任,尤其在治理中药厂时,他呕心沥血,争取联营,严格规章,主抓质量,终于使中药厂起死回生,成为省内产品质量保证,经济盈利的优秀企业。上级领导曾为此奖励给他一套住房,钥匙送到他手中,父亲觉得自己房子够用,毫不犹豫地退掉了。现在的人看这种举动一定会认为父亲很傻,或者是虚假的高尚,但我知道,这对他来说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他就是那个时代传统知识分子的一个代表,把自己的名声看的比命都重要。自廉自律,清白做人,是他本真的表现。政治命运曾使父亲的人生跌宕起伏,但他信仰坚定,始终坚持对理想不懈的追求。
父亲的高尚品德还体现在他对母亲、对家庭、对子女及孙辈无私的爱。母亲与父亲结婚前,曾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女才子,但母亲因口腔肿瘤动了手术后,损毁了容貌,父亲坚定不移地信守爱情承诺。记得小时候,父亲包揽了家中的大事小事,好吃的东西都留给母亲,总对我们说,妈妈身体不好,要多吃点好的。来上海生活后,母亲经常很轻松地学书法、绘画、写诗作文,还开玩笑说父亲“没文化”,只知道看报纸。我们知道,父亲是承担了大部分家务来满足母亲的爱好的。后来父亲病了,操持家务和照顾父亲的担子主要落在了母亲身上,才使得母亲不得不丢掉了自己的爱好。记得有一次在父母家,居委会的党支部书记来问母亲要些她的书法作品去参加一个书画展览,问起还有新的作品嘛?母亲苦笑着说:“我哪有时间啊?我的第一项重要任务就是伺候我生病的老伴啊!”是的,只有父亲,才是母亲最珍贵的!父亲崇尚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理念,从小我想偷懒不做家务,只要说声我要写作业,我要读书,父亲马上应允,宠坏了我。记得小学三年级时一次父亲狠狠地打了我一顿,因为我经常找隔壁的一个男孩借小人书,父亲认为那个男孩品行不好,禁止我与那个男孩往来,我曾因此怨恨父亲。稍长却明白了,父亲对子女的德行要求很严,虽然认识有些偏颇。父亲后来在思路还清楚时,常私下叮嘱我,让担任领导职务的女婿小平千万要严格要求自己,不要贪心,不要犯错误。我想,他肯定也是这样要求同样担任领导职务的儿子的。父亲宠爱孙辈,读好书,做好人是他对孙辈的全部要求。晚年他脑子时常混沌,家庭聚会他总坐一边一言不发,吃饭挟菜都要指导他,但只要看到孙女和外孙女,他脸上总能绽开慈爱的笑容。我和弟弟秉承了家族的血脉,读书上进,做人本分,事业执着,立足本职,各有所长。父亲在世时,有次感叹世事不公,我即劝慰他,您是高寿,来到举世瞩目的大上海,生活安定平稳,儿女出息孝顺,孙辈皆大学毕业,工作稳定顺利,比之您的同辈人,您和妈妈很该满足了。
父亲那样依恋这个世界,依恋母亲,最后竟然一刻也不能离开母亲。几次住院都闹着要回家,甚至自己拔掉静脉针要回家见母亲,否则他有一种不安全感。据母亲讲,他生命最后的那半年,经常半夜时分心脏不舒服,母亲怕麻烦我们,就掐着他的内关穴位,帮他按摩,有时也就缓解入睡了。亲爱的父亲,您离开这个世界时,我知道您最不能放心的是我们的母亲。我们送您入土为安,可以告慰您的是,我们把母亲照顾得很好,她已渐渐从悲痛中走了出来。母亲生性刚硬,五岁丧父,家道中落,随寡母和两个妹妹艰难地生活。她禀赋聪慧,学习成绩优异,但因家境不富裕,只能选择读免费的师范,毕业后谋得一份教师职业,自立养家。新中国成立,她以满腔热诚投入革命洪流,她当过报社记者,机关刊物编辑,厅局长秘书,市图书馆馆长,一生与文字书本打交道。年轻未婚,就得疑难大病,数次大手术,面容变形,但她一直坦然面对生活,做生活的强者。一年前母亲痛失终身伴侣,又同时失去因癌症复发而病逝的最挚爱的小妹----我的三姨妈,眼见母亲痛不欲生,终日以泪洗面,此时,弟弟一家担负起每日关照母亲饮食起居的责任。孙女肖楠更是乖巧懂事,每晚陪伴在奶奶身边,用贴心的语言,温顺的行动,宽慰着痛苦的奶奶。时间是治疗伤痛的灵丹妙药,慢慢地,母亲的眼泪少了,能睡着了,胃口开了,脸色润泽起来,为父亲做“七”祭奠父亲时,母亲思路清晰,语言流畅,对着父亲的遗像能讲出大段的话语,倾诉思念之情,赞颂家庭和睦,儿女孝顺。节假日,我和弟弟两家开始轮流抽空带母亲外出散心。父亲生病多年,母亲长期陪伴,母亲本是个极有生活情趣的人,失去很多,我们做儿女的想一点一点地补偿她。母亲已能平静理智地审视我们为他们二老选择的墓地。墓园景色秀美精致,母亲非常满意。她为父亲写了千言祭文,记得大致有这样的句子:“你入天堂,我恋人间,容我姗姗迟来,再与你共度永生。”那份挚情,那份从容,令我后辈动容。
亲爱的爸爸,您安息吧,您在天堂,身体不再遭受疾病的折磨,心灵不再承受无言的痛苦,这是我们活着的人唯一能够抚平心灵伤痛的理由。请您放心,我和弟弟两家人一定会相亲相爱,互相帮助,照顾保护好妈妈,让她颐养天年,享受美好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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