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奶奶及娘在老院里的时光
武冈人网：杨进文（苗族）
最近因为疫情的缘故，一直滞留在岭南儿子家不能外出。为了哄好两个小家伙，我常常会翻出一些家里的旧照片来给他们讲老家那些逝去的长辈的故事。
祖母苦难的一生
我的祖母出生于1903年，那是一个战争不断、动荡不安的年代。我特别崇拜和敬佩祖母，因为她是一个传奇人物，承担了太多的困难和悲痛却依旧过得平静、踏实，给家人们撑起一片天。
祖母的旧照
祖母身世凄凉，三岁时就没了父亲，母亲带着她和年长其两岁的姐姐改嫁给镇上一个单身的裁缝。继父对她们姐妹俩起初还视为己出，没出几年就当她们当成了“拖油瓶”、“赔钱货”。十岁的时候就把她送来邻县的我家给爷爷当“童养媳”。
我爷爷有四兄弟，他排行老大。身体魁梧，力气过人，平日里靠给地主家当“挑夫”谋生。祖母白天除了在家带娃喂养牲口，还得去田间地头干活、或是上山砍柴；每天晚上等孩子睡觉了就点上松油膏制成的灯，拿出准备好的稻草开始编织草鞋，一晚上能编织出四双草鞋，鸡叫两遍（零点左右）才能完工。每逢初一、十五镇上赶集，祖母便背上满满一背篓的草鞋去卖，因为她手艺不错，她编的草鞋很快就会被卖光，甚至还有人跟她口头预订。靠祖母卖草鞋挣来的钱，一家人的盐钱也就足够了。
祖母一共生育了4个孩子，由于过去医疗条件所限，有3个都先后夭折了。其中一个是女孩，祖母管她叫“赖妹”，听说长得乖巧可爱，一家人喜欢得不得了。但是赖妹三岁的时候出天花没钱治，在家挺了不到半个月就没了。最后只剩下我父亲一个孩子，算是福大命大，为此祖母给我父亲取名叫“敦福”。爷爷奶奶都特别珍惜这个唯一的儿子，把最好的东西都留给他吃，还送他去镇上的私塾上学。虽然家里不富裕，但是一家三口小日子过得和和美美的。
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的，从1940年开始，国民党反动派借抗日之名，以前线兵源不足为幌子，大肆在湘桂边界的乡村里抓壮丁。本来之前按“三丁抽一，五丁抽二”的规则，我家三爷爷与四爷爷已经被“应征入伍”了。1942年秋，当地一名保长又将歪主意打到我早已经超龄的爷爷身上。祖母听说这个消息后，在保长面前说尽了好话，给保长送草鞋和鸡蛋，又让爷爷在吊脚楼上藏了几天。本以为风声过去就没事了，结果因为被寨子里的小人通风报信，爷爷硬是被强行剃了胡须和头发，送去了大部队上阵抗日。从此之后再也没有回来，几十年后才得知爷爷入伍不久便在“新化阻击战”中阵亡，魂落异乡。
爷爷被抓走之后，祖母坐在堂屋门口哭了好几天，但是生活还是得继续。祖母怕自己改嫁之后父亲会受到她曾经受过的委屈，就一直与我父亲相依为命，从此守寡至终老。祖母虽然不识字，但是她却深知读书的重要性，省吃俭用地继续供父亲上学。她除了编草鞋补贴家用，还帮地主家放牛、喂猪、种菜……吃尽了苦头，也终于把父亲送出了苗寨，毕业后留在县城林业局上班。
从我记事起，祖母给我的印象就是勤劳、善良、乐观。她的手特别巧，会绣花，在家养了鸡鸭猪狗，祖母做的饭菜也特别好吃。每次家里来客人了，她都会想方设法地做出一桌子菜来招待客人。其实都是家里就有的原材料，到祖母手里一加工全都变成了美味佳肴——炸条条笋子、韭菜煎鸡蛋、香椿炒泥鳅、肉丸子、蕨菜炒腊肉等等，都是我记忆中吃过最好吃的菜。祖母是个闲不住的人，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家里的菜地种满了蔬菜，吃不完的菜她都送给了左邻右舍。祖母还有不少手艺，比如酿甜酒、做豆腐乳，十里八村只要是品尝过的祖母做的美味的人，没有不伸出大拇指夸赞的。
祖母还特别善良，家周边经常有收破烂、收鸡毛鸭毛的人挨家挨户吆喝，很多人家都像防小偷一样防着他们。祖母却像亲人一样待他们，就是家里没有要卖的东西也会喊进来喝碗水；要是到了晌午，祖母会毫无戒心的请这些人来家里吃饭，尽管家人多次劝说这样不安全，可善良的她始终相信这个世上没有那么多坏人。有一次一个收鸭毛的中年男子留在我家吃饭，饭桌上闲聊天时发现他竟然是祖母的堂侄孙子。祖母从小就离开了娘家，对娘家的亲人只有依稀的印象，而且娘家又离得远，所以祖母自从出嫁后再没有回去过。没想到这次歪打正着地遇见了亲人，祖母激动不已。于是在父亲的建议下，祖母带着我们全家风风光光地回娘家认亲。这次之后每年至少回去两趟，要是遇上娘家亲戚有喜事，祖母还会在那住上两三天。祖母跟娘家人的来往一直延续到她生命最后一刻，算是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祖母一个大字都不认识，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解放后登记户口，政府的人问祖母叫什么名字？祖母也不知道，只晓得自己姓潘，因为是家里最小的，政府就给祖母随手写了名字——潘老满。但是祖母会讲很多故事，有亲生经历的故事，也有她虚构的神话故事。我小时候就很喜欢听祖母讲故事，特别是夏天的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祖母就会迈步过来一边拿着蒲扇帮我驱赶蚊子，一边给我讲故事，不出二十分钟我肯定会进入梦乡。
祖母带孩子的手法也是有一套，父母年轻时候工作忙，我就是祖母一手带大的，什么家务活也不让我干，家里所有好吃的东西都留给我，把我宠成了全村最幸福的娃儿。后来等我成家了生育了一双儿女之后，快八十岁的祖母又亲自“挂帅”上阵帮忙带娃。妻子在村里的学校当民办教师，为了不影响妻子的教学工作，祖母每天一大早就带着两个多月的女儿陪妻子去学校上课，一直陪到放学才一起回家。那时，学校的某位领导还开玩笑说：“我们本来只想请一位老师的，结果还请来了两位打破记录的‘旁听生’——一位全校年纪最大的八十岁，一位年龄最小的80天。我觉得完全可以去教育局申请额外补贴咯……”为了不让年幼的女儿吵到学校的孩子们学习，祖母都是想尽一切办法哄好女儿，不让女儿哭闹；有时候实在哄不好就赶紧抱着女儿跑到校外的小溪边来回走动。所以学校的领导和老师虽然经常开玩笑，但从来没有表示过不满。
后来儿子出生了，祖母又坚持帮着母亲和妻子一起带。因为年纪大了抱不动孩子，祖母就找亲戚做了个竹的婴儿车，可以推着孩子在院子里玩耍。等孩子们大点了，她也像小时候给我讲故事一样，把那些神乎其神的民间故事讲给我的孩子们听。虽然隔了两辈人，祖母还是一样把我的两个孩子视为手心里的宝。只要有她在的时候，孩子们跑出她的视线范围都不行。1996年正月的一天，祖母给家人们做了最爱的香椿炒泥鳅，收拾完厨房回卧室准备休息，当她听见我儿子准备骑车出去买东西时，像往常一样起身准备去门口嘱咐孩子几句，结果一起身就跌倒在地上半天没起来。等我女儿从隔壁房间跑过去扶起她的时候，她才发觉下半身疼痛不已。因为祖母当时年纪太大，医院怕出事担责任不愿收治，我们只好请村上的赤脚医生帮忙治疗，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从此祖母瘫痪在床上。
祖母在床上躺了大半年了，因为下半身没了知觉，吃喝拉撒都得在床上解决，那段半年里是祖母最不开心的日子，虽然经常有亲朋好友来家里看望她，她还是觉得很孤单，也觉得连累了我们这些后辈。逢人就说：“老天爷快点把我收走，我不要连累这些后生啊……”最后在陪祖母过完93岁生日后的没几天，祖母就静静地走了，当时身边只有我爱人为她送终。
等我赶回家的时候，祖母已经没有了气息，身体微凉。我心如刀绞，跪倒在她身边潸然泪下，那天我若是不出门干活，一直陪在祖母身边，或许就能听到她的遗言，陪她走完最后一程……算起来祖母已经走了二十五年了，写到此处，我还是忍不住流下思念的泪水。
谢谢祖母带给我那么多美好的童年回忆和丰富的人生经验；谢谢祖母在我年幼时对我百般呵护和照顾；谢谢祖母帮我操持家务，帮忙抚育我的两个孩子。因为祖母，才有我们这个四代同堂的“五好家庭”，她就像一棵大树，将我们所有的子孙团结在树下，相亲相爱、繁衍不息！
养母胜似生母
到今年年底，养母已经离家远行9个年头了。每次缅怀她老人家时，美好的回忆都涌心头……
我娘的生日与忌日，是永远不会忘记的，她生于1934年农历8月22日，殁于2012年农历11月16日。
她老人家的政治简历，我也铭记在心。1954年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1964年“四清”运动后，经受各方面的考验，光荣地加入中国共产党组织。
我俩是前世今生的母子。娘生在旧社会，解放那年您15岁，3年后与父亲结婚，婚后热爱集体，是一位“女汉子”，什么任务都冲锋在最前面。1956年带领乡亲们冒着严寒修水库、筑堤坝，却也因劳成疾，一辈子未曾生育过。
我出生于六十年代初，兄弟加起来有一“爪”——5个。因家庭贫困，生母便将刚满月的我“送”给同寨的娘抚养。我幼时患过食积，娘就常背着我四处求医，唯恐有半点“闪失”；娘节衣缩食，供我读高中，因我数学成绩不好，高考落榜，母子俩伤心至极。
记得我高考落选后，回到湘桂边界的苗寨里，娘笑盈盈地告诫我：“小康（我的乳名），你虽然被挤下‘独木桥’，可是农村天地广，要想有所作为，全凭自己闯；千万不要胡思乱想，更不要去学坏呀！”
她老人家曾经的一剂“预防针”让我受益终身。我到了“男大当婚”的年龄，娘四处托媒人为我物色“对象”；当我定下了女朋友时，她又抓住“机遇”，打破尴尬，给我再次扎下“预防针”：“谈恋爱，要规矩，未结婚，莫同居！”弄得我满脸通红地点了头。也因此婚前我一直不敢在恋人面前“动手动脚”了。
她老人家给我的“定海神针”我一直在用：娘曾知道我有一定的写作能力和技巧，常有文章在报刊上发表，而且多次获过奖。对此，娘赐我“定海神针”：“切记不要写黄色之类的东西，不要去写妨碍民族团结的文章，也不要为目前的成绩而沾沾自喜…”…是她这一招，让我所投寄的稿件，命中率高，稿费不断上升，获奖越来越多。
2018年清明节，我发了一则《清明来临，怀念母亲》，内容如下：“铁骨铮铮，刚性烈烈，生观音阁，殁高边山。属相为戍，事业忠诚，中共党员，知识女士，集体时期，初干会计，后当教师，再任村干。斗移星转，人生无常，耕田种地，享寿八十，养母之恩，永远难忘。哺育儿孙，视为己出。勤俭持家，清白传后……”让我的文学好友读后，无不感慨她老人家“无私而伟大”。
前几年，我为了家庭生计，忙得不可开交，直到前年（2019年）清明节前一天才在她坟前立了一块优质加厚的石墓碑，还望故母在九泉之下能够原谅我们的怠慢之处。
养母的旧照
如今我也儿孙满堂了。在此，我想告诉娘一个最新消息：您的小曾孙昕昕已经一岁半了！我只要得空就会教他在娘的遗像前叫“婆婆”（苗族对曾祖母的称呼）……
我永远不会忘记娘的恩情，如若有来生，我还愿意再当娘的儿子，再度为您养老送终。
我在老院里生活了整整50年，现在，回忆起来曾经和奶奶及娘相处过的日子，依然觉得时光是那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