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问灵魂
我相信你活着
因为,我听见你与灵魂对话
──写给杨金常烈士
我死在兴宁县人民医院抢救室的手术台上。大夫在死亡单上签字时,手在发抖;战友们首先痛哭起来,叫喊着我的名字。我急了:火场如战场,怎么还在这里,快去救火,不就是死了个杨金常吗?
我死了。
时间是1989年5月10日,凌晨4时零5分。我是一个消防部队的战士,并且是上士班长。消防战士的时间是以分秒计算的,对时间概念极注重。所以,我清楚地记住了这个时刻。
我死在兴宁县人民医院抢救室的手术台上。抢救室一片洁白。只有我的血是红的。红色的血,在一片白色的反衬下显得格外鲜艳。我感到好奇怪,怎么红得这样鲜艳呢?
我正在为自己血的鲜艳感到惊异时,主治大夫在手术申请单上写下:4时零5分,抢救无效,杨金常同志死亡。然后,签上自己的姓名和年月日。
大夫签字时,手在发抖,签自己的姓名与年月日时,几乎划成了几道弯弯曲曲有如蚯蚓有如蝌蚪的符号。
签完字,大夫默默地注视了一阵,嘴巴动了动,没说出声音。不过,我听见了,他说,小杨同志,安息吧!我说,不,我还要去火场,我的战友还在那里浴血奋战,我怎么能安心休息呢?大夫大概听到了我的话但他不再理会我,低下头沉重地走出了手术室。
门外,中队长,指导员,还有我们一班的几个战友和一些我不认识的人。一见大夫出了门,他们都迎了上来。大夫告诉他们关于我死亡的消息之后,一个个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没多久,我们班上的几个战友首先哭起来,叫喊着我的名字。一下子,所有人都痛哭流泪,把我也搞得心里很难过。我知道,他们舍不得我死。我也舍不得他们。离开他们,会让我永远留念,永远惋惜的。
我首先叫了声中队长指导员,请他们带领战士们快去火场,灭火要紧,不要因为我耽误了灭火战斗。中队长、指导员没有了平日的果敢,竟然泪流满面望着我,不说一句话。我的几个战友还在哭还在叫杨班长,也不肯离开。我急了,火场如战场,怎么还在这里不走呢?不就是死了一个杨金常吗?
战斗很残酷,我冲进三楼直攻着火点,为争分夺秒抢时间,我在三楼窗口与地面直接接水带,没想到我从8米的高空摔了下去,先掉在高压线上,后重重地摔在街上。
火已经灭了吗?那可是一场大火呢。
我记得,经过一天训练的战友们都已睡过去了。不过我那天晚上不知为什么,格外兴奋,睁着眼老是不能入睡。我命令自己,杨金常,快睡,明天还要起早床带队操练呢。可是,就是睡不着。
后来我终于睡着了,睡梦里,我飞啊飞啊飞到了家乡──清远市清新县浸潭镇高车村。
家乡真美。四周是重叠叠的山峦,如诗如画似仙境。林岚翠微,隐隐约约盘绕着曲折、陡峭的小路。那是我砍柴放牛上学走过的小径,依稀还能辨认出幼稚的脚印。山峦下的低谷盆地中,溪水缠绕着座座农舍,潺潺流淌,绿波荡漾。池塘、田园、篱笆、草坪、小桥,蕴聚着宁静、和谐和吉祥。
1965年11月,我就出生在这里,成为爸爸妈妈的第三个孩子。
我是一个农民的儿子。虽然最小,爸爸妈妈很喜欢我,但从不溺爱娇惯。从小感染的是山、水、田、路,爸妈起早摸黑劳作与操持农活和家务。爸妈忙年忙月,累日累夜,携儿牵女,维系家庭。艰辛,从小就像种子一样种在我心里。我常常想,快快长大吧,替爸爸妈妈分担一点负担吧。
由于家境贫寒,我12岁才进小学读书,1984年9月考进了浸潭中学。我的学习成绩好,也喜欢帮助人,老师喜欢我,和同学也相处得很好。老师说我是一棵读书的好苗子。
后来,我却只读了一年中学就辍学务农了。因为,哥哥结婚成了家,在外承包工程,常年不在家。姐姐也结了婚离开了爸妈。爸妈年岁已高,家里活计太多太重,我放不下心。
田里的活,犁、耙、插、挑,我都是一把好手。但后来爸妈却毅然把我送进了军营,于是我便成了一名红门卫士。已经三年了,我还一次家都没回过哩,不知家中的一切怎么样了……
这时,突然响起急促的警报声。
我一下子惊醒了过来。警报就是命令。起床、穿衣、蹬鞋,跑步登上消防车,呜──直扑火场,仅花了5分钟。
此时,是1989年5月10日,凌晨3时15分。
灭火救灾,是我的职责,我是一个消防战士。
入伍三年多,前后参加灭火40多次,有6次是扑灭重特大火灾。每次灭火战斗,我总是乘坐第一号车,第一个冲向火场。哪里火情最严重,最危险,就往哪里冲。怕死,怕危险,那算什么消防战士!刚入伍第一次听首长讲话,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这几句话:和平年代,最危险的是消防战士,最需要奉献精神的也是消防战士。三年里,老是让我琢磨的也是这几句话。越琢磨越觉得在理。要不是这样,还当消防战士干什么?
第一次参加救火,给我印象最深。那是1986年2月,我才当兵三个月。兴宁县搬运公司发生火灾,被烧的是一座木质结构的住宅楼。熊熊大火直窜出四楼瓦面,情况十分危险。看到这么大的火,我一下子懵了。长这么大,哪见过这么大的火?正在发愣时,只见中队长、班长和战友全都冲上去了,一个个不怕苦不怕死,我心里说,杨金常,你还傻呆着干什么呀?操练了几个月的功夫不正用得上吗?这么一想,勇气来了,劲也有了,将挂钩梯一钩,嗖嗖嗖一下子登上了四楼,抢占有利地形,手持水枪对着烈焰猛扫。
没想到第一次参加扑火就得了个嘉奖,高兴得心中直乐。
入伍三年多,先后受到支队、中队6次嘉奖,受到兴宁县公安局多次表扬。
遗憾的是没立过功。心里憋了一股劲,一定要立功。连功都没立一次,那算什么好战士?
“5•10”火灾,给了我一次机会。
我们出动了3辆消防车、22名消防战士。我是乘坐第一号车,第一个到达火灾现场的。
火场在县工艺厂三楼纸扇车间。火舌卷着浓烟,从四周窗口窜出,二楼是成品仓库,并且存放2.5吨易燃易爆物品,好比一个定时炸弹。与火场仅隔三四米远,是县文具厂和毛巾厂,并且紧连着一大片居民区。如果不尽快控制,让大火蔓延开,势必火烧连营,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后果不堪设想。
我和另外两名战友,组成了第一突击小组,首先发起冲锋。
要想扑灭这场大火,必须首先控制三楼的大火从楼梯口向二楼蔓延。站在楼下往上喷射,强弩之末,力气不大。只有冲到三楼楼梯口,近距离里打肉搏战,才最有效果。我和战友手持水枪,冒着灼人的热浪和刺鼻的烟味,一边射水一边从一楼往三楼冲。冲上楼梯口后,占领有利地位,直攻着火点,顽强与烈焰搏斗。
较量很残酷。
这是意志的较量,胆气的拼搏。谁心怯一分,就会败退一丈。我肯定不会后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压住它,消灭它,保护国家财产。手中的水枪,呼啸着喷射而出,每一柱喷射,都是我要与火魔决战到底的表白。
20分钟后,火势仍然还很猛烈。为了尽快扑灭大火,需要增加水枪。
这时,我站在三楼窗口边仅40厘米宽的防雨台上。我是攀越着冒着浓烟的窗口爬上去的。要想接住从楼下送上来的水枪,只能从这里去接。离地面8米多高,很难够得住。我只好踩住狭窄的防雨台,一手抓住烧得发烫的窗沿,一边弯腰俯身用手去接水枪。
没想到我摔了下去,从8米多高的窗沿上凌空摔了下去,先掉在沿街架设的裸体高压线上,然后重重地摔在街道地面上。
按理说,我是不应该摔下去的。攀沿爬墙,摔打跳跃,独木行走,单管上屋,哪一样功夫我都操练得呱呱叫。中队那座红色的四层训练楼房,我爬了何止千遍万遍?当上班长后,单给战友示范就不知窜上溜下做了多少次。每天,天刚蒙蒙亮,我们就起床,穿衣、着袜、叠被,干脆利索收拾完,然后一声哨音,齐刷刷赶到训练场排好队进行晨练。早饭后休息一会,便是一系列的消防灭火训练,比如甩水带、爬云梯、攀高墙、挂钩梯、走独木。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只要没有救火任务,十八般武艺总要操练操练。消防训练,为的是“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不仅自己练得认真,我对班上的战友,特别是新战友,也总是从不放松,从难从严从实战出发要求大家训练过硬本领。由于平时练得过硬,参加几十次救火,没哪一次出过问题。
没想到这次出了问题,从窗沿边摔到街道地面上。
我觉得浑身都软绵绵的,白云托着我,还是飞走了。我的骨灰,移至清远市殡仪馆安放,家乡的山山水水永远陪伴着我。我知道了,人们永远把我记在心里。广东省人民政府授予革命烈士 称号,我死了,值!
往下掉的那一瞬间,我听到有两个声音在对话。很清晰。我记得是这么开头的:
杨金常,你累了,休息休息吧!一个声音说。
不!怎么能休息呢?大火还没扑灭怎么能休息呢?另一个声音马上反驳。
我只觉得没劲,身不由己,插不上话。身子软绵绵的,好像被一朵白云托着,飞呀飞呀,飞得好高好高。
我想回到地上去,回到我们中队去,我不想离开位于兴宁县城郊外的那幢瓦房。那里清洁、安静,有篮球场,有训练场,有生龙活虎的战友。我对这个地方很喜欢,很有感情。我觉得,这是把我由一个农村娃子培养成一名合格的消防战士的地方,值得留念。
我这么做,与我爸有很大的关系。临入伍的头一天晚上,妈见我要出门了,舍不得,老是流不完的泪。爸没流泪,也没多说话,只说了那两句话,让我一下子全记在心里的两句话。爸说,首长让你干什么,你就干好它,别让人说农村娃子不行。爸是个极爱面子的人,从来就怕别人说自己的孩子不像话。我也极好强,极要脸面,干什么都想干好。
那一年让我当饲养员,我就暗暗地下了决心,要把猪养得壮壮的。冬天,我捋起裤脚下水池子捞水浮莲,冻得双脚赤红。可我愿意。猪吃了长膘,我就高兴。后来让我当炊事员、给养员,我也一个心思只想少花钱,让战友们吃好吃得满意。首长让你干什么,是信得过你,别说挣个面子,也得讲个良心,对得起首长。
我活着时,有那么多值得回忆的事,那么多我值得思念的战友,我怎能舍得离开呢?
但是,白云托着我,还是飞走了。
于是,我有点后悔,为什么要死呢?还这么年轻,才24岁,多可惜呀!就这么死了,还有好多事没干,能不遗憾吗?爸爸妈妈都老了,养我这么大,还没享到我一点福,真对不起两个老人家。还有一个人,也对不起她。我不好意思说出来,其实她经常在我心里。入伍之前,爸爸妈妈给我找了个对象,没跟我说。那天,她突然来了,而且在我家住下了,帮着干活。我感到好奇怪,一问才知道是给我找的女人,不久就要给我办喜事。我一听,摇头不答应,说,我还年轻,不想早婚。爸爸妈妈生了气,说,我们老了,你还不成家,往后看你怎么办。我不愿意,又不敢顶撞,好苦恼。后来我参军了,这件事才没办成。从此后,一别三年多,也没再提起过。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能原谅我吗?我真想对她说一句对不起。
有了这些后悔,我不禁问自己,这样死了,值得吗?
值得吗?值得吗?值得吗?我大声问。
哈哈哈……突然,一个声音从天外传来,响彻云霄。
我四处寻找,是谁在笑我?找啊找啊,就是看不到一点影子。我大声喊,你是谁?你在哪里?你为什么要取笑我?!
那个声音又传过来,宏亮,粗犷:
我是你的灵魂,你难道不知道吗?我告诉你,和平年代,最危险的是消防战士这个岗位,选择它就是选择了奉献,也包括自己的生命!
我感到惊愕。这不是入伍时首长说的话吗?我怎么一下子给忘记了呢?
我为自己的后悔感到脸上火辣辣地发烧,我不该有值不值得的想法。我想对我的灵魂说声什么,却说不出口。
这时,我的灵魂又说话了:
杨金常,听听你的战友是怎么思念你的吧,听完之后,你就知道值不值了。
啊,这时我才发现,战友和首长并没离开,他们守在我的灵前,在和我说话。战友王华说:“杨班长,你是我的亲哥哥,每年生日,你总会下厨房为我做几样我爱吃的菜,为我祝贺生日,我一辈子不会忘记你!”
二班副班长陈少鹏说:“杨班长,我不会忘记,那次我踢足球伤了脚,你背我上医院治疗,养伤半个月,你给我送了半个月饭,洗晒了半个月衣服,背我上了半个月厕所!”
罗虹厂长说:“1988年11月,我们宁中乡棉织厂发生火灾,你听说我办公桌抽屉里还有5000元现金没拿出来,二话没说就冲进火海,冒着生命危险,将办公桌抢救出来,把5000元现金一分不少地给了我。”
兴宁县委发出了“全县共产党员和全县人民向杨金常同志学习”的号召;
梅州市公安局、共青团兴宁县委、梅州市消防支队、广东省公安消防总队分别发出“向杨金常同志学习”的通知;
1989年5月,共青团兴宁县委授予我“灭火英雄”称号;
1989年5月,广东省人民政府授予革命烈士称号;
1989年8月,中共广东省委批准,追认为中共党员;
1989年10月,中国人民武装警察部队政治部决定追记一等功;
我的骨灰,移至清远市殡仪馆安放,家乡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永远陪伴着我。
……
我知道了,人民把我记在心里。
世界上的人万万千千,死了之后能让人记住的又有几人?
所以,我死了,值!
——旧作,写于199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