尝 新

                                   尝 新

    在我们这一带，尝新节是个重要的节日。“小孩望过年，大人盼尝新",旧时尝新节在农历六月的某一天，那时候一些早熟品种的稻子已黄了穗，只待几个太阳，就可以收割了；而一般农家的米桶早已见了底或将要见底，眼看“青黄”可以接上了，实在无米下锅也可以把将熟的稻子捋回来炒一炒磨粉做粑粑吃了：这当然是要为全家人的性命负责的大人所盼望的。尝新节没有谁规定在哪一天，只看各家各户的具体情况，你家的稻子黄穗了，其他条件也成熟了，就选一个吉日进行。
    我一直记得我家1957年的那个尝新节。
    吉日择好后母亲就托人带信给出嫁了的三个姐姐，说哪天哪天我家尝新。三个姐姐在那一天就来尝新了，她们当然带来了礼物。记得那天也是星期日，小姐姐陪回到娘家的姐姐们代母亲织布、做针黹；我和弟弟就跟在母亲身边：跟着她到供销社砍肉，蹲在她身边看她宰鸡，帮她择父亲本年第一次摘回来的辣椒、豆角等蔬菜，帮她烧火做饭，看她把父亲摘回来的一朵稻穗放在烧开后落了水的饭鼎里蒸……。一切都是那样兴味盎然，那样充满新鲜感，那样充满诱惑。
    饭菜做好，父亲就敬神。先敬天地，再敬祖宗：把菜肴、酒和一朵蒸好的稻穗摆在一条小几上，然后念念有词。是的，是应敬奉天地和祖宗，多亏天地祖宗佑护，一家子才能渡过种种危难，才能“青黄”相接。
    然后是我和弟弟把敬奉了神明的东西搬上餐桌。接着是一家人俨然地坐在餐桌旁。这时候突然有一条狗走了进来。母亲高兴地说：“狗来富！”就舀了一碗饭，从那朵稻穗里掐下两颗谷子，夹了一块肉，再夹了一点蔬菜，倒在一个盆子里，让那条狗先尝新。狗不是我家养的，它是我家的客人。我们这一带有这样的传说：先前我们这一带是没有稻子的，有一天，一条狗游过一条很宽的河，在对岸的晒谷场上的稻谷上打了个滚，沾着满身的稻谷再下到河里游回来，身上的稻谷却被水冲掉了，只有向上翘起的尾巴上沾着的硕果仅存。河这边的农人就用狗弄回的稻谷做种子，于是这边也有了稻子。——农民总是最懂得感恩的，是不要别人诱导的，以为让狗先尝新天经地义；养了狗的人家，每餐总是要把饭鼎里最上面一层饭舀给狗吃。
    小插曲之后，我们一家人的尝新活动就正式开始。先是父亲庄肃地从那朵稻穗里掐下两颗谷子，剥开，送进口，嚼一嚼，然后夹一点蔬菜送进口。然后是母亲……严格按长幼的顺序进行。年纪最小的弟弟“尝”了以后，大家才可以“自由”地吃。
    我为什么对那一年的尝新节记得这样清楚？因为那一年之后的第二年闹“大跃进”了，没时间尝新了，后来又连续三年“吃钵子”饭，“公共食堂”也不搞“尝新”那一套了，又若干年尝新也作为“四旧”革掉了；本是美好的东西而不可得，就只好把曾经拥有的珍藏于心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