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散漫的人生历程中，很难理解一些极端的热情，这些热情既包括对金钱的迷恋，也包括对理想的热望。我总觉得人生说到底是一场游戏，任何削尖了脑袋的费心钻营，都是没有意义的。
不幸的是，我这位表哥，就集中了我所不能理解的这两种特质。二十多年前，他在为理想奋斗，二十年前直到今天，他一直不曾停息对金钱的渴望。表哥的故事，可以当做一个不可复制的励志故事进行解读。但究其实质，又绝不仅如此。
表哥是七零年出生，大我十一岁，他的父亲是我大舅，他的母亲是我小姑，上一辈的这种婚姻，是乡下所谓的扁担亲，虽然两桩婚姻隔了一些年月，并不存在以一易一的实质。但两个家庭的贫困状况，却是当年本就贫困的乡下，最为深重的典型。这样两个家庭的结合，注定有一个低到深渊的起点。
我对表哥的最初记忆，始于我的小学时代。那时，他已经以一个传奇的主角而存在。生性顽劣的表哥，原本就读于破败的乡中学，混到初二便休了学，在家跟着他的父亲干了一年农活。大概是深刻体会了农活的艰辛，又恰逢另一位表哥（我大姑的儿子，也是他姨妈的儿子）调入县内最好的中学任教，在他的劝导下，表哥返回乡中学，刻苦学习，一年后竟然考上了那所最好的高中。这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且不说当初他的成绩差到英语只拿两分，光是说能从这所乡中学考上县中，就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因此他不仅仅成为这所乡中学的传奇，也成为周边村庄的传奇。
当然，这还仅仅是他传奇人生的一个开端。
表哥排行老四，上有一个姐姐和两个哥哥，姐姐和哥哥们都早已固定了自己的人生轨迹，都逃不离在家务农的命运。唯有他，入了县高中，前途一片光明。已近成年的表哥，身高一米七五，浓眉大眼，仪表堂堂，与长相平庸的哥哥姐姐相比，不得不说，老天待他过分慷慨。我清楚记得那个时候，我那十五六岁正值花季的堂姐和她的闺蜜们，每每提到我这表哥，都掩饰不住一脸的敬佩和艳羡。只是我表哥的人生正在起飞，怎肯将目光在她们身上停留。
高中三年，在我的记忆之中，表哥绝非刻苦学习的类型，但要论看杂书，他必定是当仁不让的第一。我所见的表哥，手边随时是有一本书的，他爱看金庸古龙，尤其喜欢古典的演义小说。因为家境贫寒，他没钱买书，但他能动用一切资源，将能看到的书都搜集借阅，自然也频频光顾旧书摊和租书店。以小姑的话说，就算当年他休学在家干农活，晚上干活回家，不管多晚多累，也得看一本书才睡觉。那些年他看过的书，大概也有半屋子了吧。
三年后，高考落榜，再复读一年，参加了第二次高考。成绩似乎还不错，第一志愿是哈尔滨工业大学，分数刚够重本线，担心录取不了，又觉路途遥远，路费太贵，为保险起见，希望能录取入第二志愿的长沙铁道学院，又唯恐错过，还专门跑了一趟长沙，去跑各种渺茫的关系。事实证明是完全没必要的。在那个年代，穷苦人家的孩子，就算成绩够格，也担忧不找关系会被冒名顶替。实在是被社会的各种黑暗传闻给骇住了。
入了大学的表哥，一身正能量。更加成了周边人们羡慕的对象，也成了我们这些还在念书的孩子们最直接的榜样。
但是为了他的学费，我舅舅更加含辛茹苦。乡下并无赚钱的营生，舅舅无论骄阳似火的盛夏还是凉风刺骨的寒冬，每天从很远的地方，挑一担石灰石，挑到我们村来，倒入一个臼中，抡起大锤，将石灰石敲烂，打碎，再过筛，将得到的石灰卖给村里做鞭炮的人家。与此同时，姑姑每天清晨，将地里种的菜，挑到县城去叫卖，获取一点点细碎的银子。好在那几年，他们家种的各种果树，都接二连三地大丰收，每年能卖到三两千块钱，勉强支撑表哥上大学费用。神奇的是，这些果树，在表哥大学毕业分配工作之后，再也结不出累累的果实。似乎它们一生的气力，都在那四年消耗殆尽了。果树都如此有情有义，何不教人潸然泪下。
见了世面的表哥，回家说到他的理想，是总有一天，他会买辆私家小轿车。这样的理想，在90年代初的我们听来，虽然觉得那是天方夜谭，也不得不对他投以崇拜的目光。那时候的我们，才刚刚为家里添了一台黑白电视机而兴高采烈，私家小轿车，那是多么遥远不可企及的梦想啊。
当然，时代变迁，放到如今，一辆私家小轿车再也算不上什么。但那个时候，身居鸡窝而拥有那么远大的理想的表哥，着实是令人吃惊的。
大抵是穷怕了，身在大学校园中的表哥，就已经开始了他的赚钱大业。各种勤工俭学各种兼职自不必说，某一年他竟自己开了一家书店，卖书兼租书。他自己要上学忙不过来，还从老家叫了一表妹过去帮忙。想想我们自己的大学，大抵是循规蹈矩一切按着常规进行，哪曾想过要自己开一家小店？即便是想，也没有这样的魄力去付诸于行动。
表哥人生中的第一次经营，还是选择了他所钟爱的书籍。既卖书，自己也有了近水楼台的便利，得以博览群书。虽然最后，随着他毕业的临近，这家书店也关门歇业了，虽没有赚到多少钱，但阅读量的提升，也是一种隐性的财富吧。
大学必定是一个谈情说爱的好场所。如我表哥，长得一表人才，又有理想有魄力，即便贫穷，也是绝然少不了有爱情的光顾的。
表哥带回的第一个女友，是同在长沙念大学的家乡人。她身材娇小，长相漂亮，性格开朗大方。但与表哥站在一起，个子显得矮小了一点，不大相称。当然，后来还是分手了，原因不明。
表哥的第二个女朋友，是富贵人家的独生女儿。我只见过照片，身高一米六八，体型微微有点丰腴，但因为个子高，整体看来很匀称。若论漂亮，比不过第一个女友，但她笑起来有两个酒窝，显得阳光自信。
据说她家住很大的房子，家里有各种时兴电器，都是表哥没见过也不曾想过的，还据说表哥在她家，研究一件新奇家伙，结果拆开了装不回去，很失面子。而表哥家一贫如洗，两家的境况，可谓是天壤之别。连我都一度怀疑表哥与她谈恋爱，是想经由婚姻改变自己的贫困状况。更别说女孩的父亲会如何看待这个乡下男孩，又怎能同意宝贝女儿下嫁呢。
但女孩却对表哥死心塌地。某年夏天，表哥带她回家了。面对表哥家那空荡荡唯见四面未经粉刷的墙壁的房子，以及乡村那一下雨就泥泞不堪的道路，她没有半点嫌弃，举手投足都格外自然，待人也亲切热情。她的打扮很质朴，不施粉黛，一件简单的白丅恤和一条修长的直筒牛仔裤，脚上踏一双运动鞋，显得干净帅气。
她亲热地挽着我那矮小干瘦的姑姑拍照，眼神温暖。
而她与表哥的合影，更是郎才女貌，特别般配。
可以想见，那几年，他们彼此都是用情很深的。只可惜时光流转，也或者是因为太过于门不当户不对，她拗不过父母之命，在表哥毕业之后，他们的爱情还是无疾而终。
毕业之后，表哥被分配在一家国企工作。虽然是吃上了乡下人所谓的国家粮，但薪水与他的期望，差距太大。
他毅然辞职，南下深圳开始个人的打拼。
爱情受阻，表哥唯有将事业放在第一位。那些年，不再听说他带女朋友回家，只听闻他的月薪，怎么从两千到三千到五千再到上万再到未知数。他的职位，如何一步一步爬升为经理。
后来他结了婚，妻子比他小十岁，身材是前两位女友的中间值，不高不矮，但漂亮是肯定的。生了一儿子，取名“董”字，“董事长”的“董”，还是与金钱职位挂着钩，延伸着他的期望。
表哥逐渐有钱了，在深圳买了房，买了车，又为他的父母在家乡市区最好的地段买了一套房，我的大舅和小姑，辛苦半辈子，终于住上了好房子，过上了堪称富足的日子。
想想当年他买私家车的理想，看似遥不可及，到如今却显得如此稀松平常。不得不说，目光看得长远，总归是鸿鹄，哪是当年我们这些小燕雀可以理解的。
2009年春节，我们都回了家。表哥来到我们村，为他与人合开的电子厂招聘工人，我暗暗吃惊，他的工厂，都已经开到了越南，虽然规模很小。
但更令我吃惊的，不是他一边在一家公司任职，一边与人合伙开公司，而是，他告诉我他在写网络小说。而且，他写的网络小说，还有每月两千多元进帐。当我内心赞叹光靠写作能月入两千真是了不起，他却在谈计划，对两千的收入很不满意，期望得到更高收入。
到如今，五年过去了，他写网络小说这一项的收入，果然翻了十倍，已从两千涨至两万。而当年那家小电子厂，也并没有荒废，依旧运营着，他也依然在原来那家公司任着职。身兼数职，却并没有手忙脚乱，再次令我惊讶。
写网络小说，是一个新兴产业。先是免费发布一些章节到一些小说连载网站，比如起点中文网，引起读者的兴致，但等你看得兴致盎然，小说戛然而止，再想读后面的，便是VIP章节，必须给钱。小说写得越多，点击量越大，财富便在悄然积累。
表哥的网名“嚣张农民”，既包含了他的姓氏“张”，又表明了他是出身农民之家。不过后来又有一新网名，为“快乐老农民”。终究脱离不了“农民”这个安身立家之本。
我去翻看了他的第一部小说，一开端，我就从中发现了众多熟悉的场景，包括他自己当年学习成绩的拙劣，指引他改变人生轨迹的那位当教师的表哥，还包含了他家旁边一座小山的世外风景。
小说名为《随身带着个宇宙》，一看就是玄幻类。从家旁获得一件宝物，通过它可以在各大星球穿梭，玩转宇宙。
命题极大，而辗转宇宙的目的，却也无非是挤满王八永远也捞不完的王八河，自己生长不用细心伺候的长满大米的米树……当然还有吃了能返老还童的瓜果，对他死心塌地的美女。
且看他自己为这部小说作的打油诗：“我本一农民，何人敢小觑？宇宙随身带，穿梭一瞬间。外星物种多，质优个头大。引进到地球，奇迹能发生。种田粮满仓，种菜菜满园。种果堆如山，养鱼鱼满池。家禽满山走，王八满河川。后宫加种马，娇妻又美妾。安家各星球，无烦又无忧。农民当如是，快活胜神仙。”
若说小说的文学性本身，我觉得文笔很一般，特别是在一些对美女之美的描述上，太过词穷。但不得不说，其想象力是很瑰丽的。很难理解，一位年届40的男人，还有如此孩子般天马行空的幻想，还能这么一幻想，就码出一百五十万字的小说来。
但究其实质，也大抵是对农业生产过分劳苦的反抗，亦是他少年辛苦劳作那一年的反馈吧。
你想想，不用经历犁地播种插秧除草打药收割之汗滴禾下土，就能从一棵棵大树上收获白花花的大米，岂不是农民们无以想象的大福利？
我再去翻看他的作品集，早已从几年前的一部，发展壮大到五部。而且每一部，都有长到无以想象的大篇幅。由此可见，其利润从当年的两千到如今的两万，一点也不突兀。
可以想见，他是将所有空余时间，都投入到写作之中了。敲键盘敲到手痛难忍，也自不必说。却一直坚持。
我一直在想，究竟是什么，让表哥拥有这么大的能量。
或许，一方面是赚钱欲望的驱使，但更重要的，应是写作的爱好，让他停不下来。再仔细想想，所有的事情，都是有其根源的。表哥的少年时期，对农忙生活的亲身体验，对闲杂书籍的照单全收，无一不为如今的写作埋下伏笔。
如今的表哥，自然还是有理想的。他说总有一天，会在老家建一栋别墅，等他年老了，再回来安度晚年。故乡，终究是一生的牵绊。暂时的远离和漂泊，都是为了将来能衣锦还乡。
这个理想，已经不再让我感觉突兀，有钱就能办的事，都算不得什么大事。以他目前的状况，在乡村建一座别墅，早就不在话下。只是他们曾经的那座老房子，为给竹城公路让位，已经无迹可寻了。我也曾去探寻，那座入了表哥小说也承载了我很多童年回忆的小山，也已了无痕迹。
没有了那座山，没有了依偎在山下的老房子，连一整片果园，也早已消失不见。不知道多年之后，回到那片陌生之中，建了豪华别墅的表哥，该往何处去追寻少年的足迹？
也不知会否有一天，农业生产实现全面现代化，再不用佝偻着背，在田地里汗流浃背，而只需坐在豪华别墅之中，对着各种按钮发出指令，就能收获白花花的大米、甜蜜蜜的瓜果，做一回他幻想中的不勤四体但分五谷的快乐老农民？
说到底，理想的实现，都脱离不了金钱的积累。或者说理想本身，就蕴含着财富，只要你去努力攫取，总有富有的一天，这个富有，不仅是物质，也包括精神。
而少年时代的历练，都早已镌刻在一个人的精神特质之中。未来的境况，总是与过去一脉相承的。都逃不离日积月累、水到渠成、因果相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