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对堂兄弟的打工故事。
这对堂兄弟年纪相当，哥哥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但有高中毕业证；弟弟不爱读书，初中只读到初二，连初中毕业证都没有一张。
外出打工之前，弟弟在家务农，天天脸朝黄土背朝天，早已做好了要当一个农民的思想准备。哥哥没考上大学，因成绩不好不坏，复读再考大学的希望若有若无没有必胜的把握，索性也就死了复读的心，于是就有了外出打工的计划。
哥哥南下没伴，于是鼓动弟弟同行。哥哥对弟弟说：“现在南方正搞改革开放呢，年轻人都南下打工淘金去了，你还在家死守着几块田干什么。跟我走吧，我们到南方打自己的天下去！”弟弟也觉得哥哥说得在理，年轻时都不闯荡一下，难道要等到头发胡子白了再去见世面吗？于是两人密谋了几天，最后决定南下东莞打工。
90年代中期的东莞，工作并不好找。哥俩在东莞的大街小巷转悠了好几天，但总是没能找到合意的工作。哥哥自恃手上有个高中毕业证，又懂得一点电脑，总说我堂堂高中毕业生，也得找个办公室的活儿干干吧！弟弟心里对找工倒没有什么想法，反正在家里粗手粗脚干农活做惯了，种田也是干活，打工也是干活，随便哪里贴出个招工启事，他都会把自己考虑进去。可哥哥不这样看，好几次弟弟都快要见上某个厂的普工了，可哥哥一看人家工厂的样子就嫌工厂不好，总是把弟弟拉开要他再找第二家。他再三和弟弟讲：“找工作不能随便呢，工厂一定要选好，工作的起点很重要，懂吗？”弟弟说：“这道理我懂，可我们再这样下去，口袋里的钱就快要花光了，我们总得把命活下来再说。“哥哥就无奈的耸耸肩说：“我们再找找看，我就不相信诺大的东莞，竟没有我们哥俩的容身之地。”
兄弟俩接着又找了几天工，仍然没有找到合意的工作。弟弟有点不耐烦了，就气鼓鼓的地对哥哥说：“哥，前几天我想进的那个模具厂还在招学徒工呢，要不我们一起去试试。”哥哥把眼睛一翻：“屁，叫我当学徒，头三个月不发工资只发生活费，我才不干呢！”弟弟却有点艳羡的说：“刚才我听大街上一个人在讲，说模具是工业之父，很有前途的。你看东莞这边工厂这么多，工业这么发达，模具都成工业他爸了，我看就学这行算了！”哥哥听弟弟这样一说，差点没笑得喷饭，不过哥哥总算松了口：“你要想进你就进吧，反正我还是要找找看的，我不求大富大贵，我读了十二年书，我总得找个文员做做吧！”
于是弟弟就去模具厂报了名，当了一名模具学徒。哥哥继续找工，又找了好一阵，总算进了一个电子厂当了一名办公室的白领文员。当了文员的哥哥兴冲冲的穿着办公室人员的白领职业装去看弟弟，发现弟弟穿着一身满是油污的工装在一堆五金材料里忙得团团转。好不容易等到个说话机会，哥哥心疼的问：“累坏了吧，叫你不要那么急着乱进厂！”弟弟用衣袖擦了一下脸上的汗，脸就立马变成了一个大花脸，说：“不累，没家里搞种田累！再说我也不像你，读过那么多书，我天生就是做苦工的，我受得了！”哥哥更心疼了，说：“弟，我现在进厂在办公室当文员了，等我站稳了脚跟，我就把你弄到我们厂去，给你安排一个轻松的事做！”弟弟却不置可否，只是淡淡的说：“哥，我们先别想那么远吧，都好好干吧！”
哥俩第一次发工资，哥哥发了八百块，弟弟只领到八十块的伙食补助。哥哥请弟弟去大排档里吃饭，一顿饭下来就花了八十块。弟弟笑了，说：“哥，你真牛，你一顿饭就花了我一个月的伙食费呢！”哥哥的脸被啤酒醉得通红，显然有点得意，口吻就有点教训的味道：“那时候叔叔婶婶叫你读书你不肯读，现在知道读书的妙用了吧！”弟弟笑笑，没有作声。
三个月试用期过后，哥哥转正了，工资加到了一千块。哥哥又去找弟弟出来吃饭。哥哥对弟弟说：“你那个工作要是太累，就别干了吧，我现在和经理的关系处得很好，要不我和他说说，让你到我们厂里流水线上做杂工去！电子厂肯定比你们这些做五金的厂轻松。”弟弟笑笑，小声说：“哥，谢谢你的关心，我在这里工作得很好，昨天老板还在全公司的大会上表扬我，说我是这一批学徒工中最能吃苦、表现最好的一个，并号召大家学习我勇于创新的精神。”哥哥有点惊讶：“弟，你创什么新了？你也会创新？！”弟弟眯眯笑，显然有些得意：“我看见一个模具的设计不太顺眼，就跑到办公室去找老板提了自己的想法，改了一个小小的地方，竟让产品的流程顺了很多，客户评价很高啊!老板高兴极了，当时一巴掌就拍在我的肩膀上，说我天生就是个做模具的料。哥，要不你到我们厂来学做模具吧，这模具你是没接触过，你要是真接触过，你会爱上它的。这工业他爸的技术，里面的学问深得很啦。你读了高中，有高中毕业证，我和老板一说他肯定会要你。你有学问底子，学起来肯定比我们这些没读过书的容易。”哥哥摇摇头，有点不屑：“我可不想天天一身油污一身汗的，我向往的还是那种写字楼的白领生活！”弟弟就不再说什么，但在吃完饭后，却执意要由他买单。哥哥就有点生气：“你充什么硬汉？你现在还是学徒，你有什么钱啊！还是我来，我来！”喝了点酒的弟弟，这回很不服气的顶了哥哥一下：“谁说我还是学徒啊！老板已把我定为模工了，已经开始给我定薪了。我现在底薪是一千二，加班费另计！”哥哥听了，眼眼瞪得大大的将弟弟看了半天，好像突然不认识他似的。于是这顿饭最终只得由着弟弟买了单。
哥哥很珍惜他在电子厂的工作，其实也可以说是他很喜欢电子厂的工作环境：宽敞明亮的办公室，可以上网的办公电脑，漂亮可人的白领靓妹，没有汗味油污的清新空气，领子白白的职业套装。哥哥很喜欢这种舒服又闲适的工作氛围。这是他从读书时就一直向往的职业梦想。现在终于达到了这一步，他觉得庆幸，也倍感珍惜，所以工作起来就格外的认真和努力。公司的经理很快就注意到了他，并从心底里喜欢他。经理要求他跟进的事情，他都完成得相当不错。经理就试着想栽培他，于是就找他谈话，说现在车间很忙，问他愿不愿从基层做起，如果愿意，他可以给他提供相应的方便。哥哥心里明白经理说话的意思，从基层做起，就是要他放弃目前办公室文员的优越条件，将自己下放到车间流水线上去，从一个镙钉一个电子元件学起，然后一个管理台阶一个管理台阶的慢慢往上升。这是这个电子厂培养干部的一贯模式。哥哥心里矛盾极了。他心里刚开始是想按着经理的意思下车间去磨炼一下的，可一想到要离开自己心爱的办公室，离开自己心爱的工作岗位，再也吹不到空调，再也见不到那些天天陪在身边上班的靓丽妹妹，可能还要和弟弟一样，天天在下面忙得像狗一样，一脸油污一身臭汗，他就却步不前了。终于，他在沉思良久之后，找了一个不是理由的理由回绝了经理。经理似乎也已看透了他的内心，但没有当面点破，只是失望的摇头了事，以后再没有找他谈过类似的事情。
哥哥过了很久，曾把这件事情讲给弟弟听，弟弟说：“哥，你这是傻了，你明白么？这样的机会，不是说有就有的，有些人就是跪着去求，也不一定求得到的！你要真的那样做了，你就成了工厂的管理层了，以后在工厂里说话就管用了！”哥哥摇头苦笑，有点落落寡欢的样子。其时，弟弟已是模具厂的高级工了，工资早已是哥哥薪水的好几倍了。每次出来吃饭，基本上全是弟弟在买单。这哥俩也真有趣，好像达成了一种默契，谁工资高谁就买单。
哥哥不知道，其实弟弟这些年，从学徒、模工、初级工、中级工、高级工一路走来，除了有模具厂老板的认同之外，更多的是自己勤学苦干了。弟弟遇上了一个很好的老板，老板很欣赏他，老是说他天生就做模具的料。老板对弟弟说：“模具是工业之父，你是模具他爸，你这人天生就是为模具而生的！”老板这些话，是在工厂的团年酒会上当着全体技术骨干人员对弟弟说的。短短一年时间里，弟弟竟为模具厂搞了十几项大大小小的技术创新，让老板大嫌了一把，老板很高兴，就说出这样的话来了。哥哥不知道，弟弟为这些技术上的革新，精力和心血可没少费，有时候想一个问题，一想到深处，基本上人就没办法睡安稳，梦里想着的都是模具技术上的问题。有时候晚上脑子一激灵，来了一点半点灵感，不管是三更还是五更，弟弟总要披衣下床，跑到车间的机器上按自己的想法去做试验。弟弟有时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工作激情？也搞不懂自己脑子里突然就有了那么多新奇的想法？这也许就是人们常说潜力无限吧！弟弟读书少，理论功底是不扎实的，可老板说：“模具是做出来的，不是嘴上卖弄说出来的，与其在办公室将理论说得天花乱坠，还不如真正在车间的机器上实际操作一回。”弟弟很喜欢老板说话和做事的方式，弟弟喜欢动手，喜欢用自己农民式的思维思考模具上的技术问题。比如弟弟认为，我在家种田，张三收的是稻米，李四收的也是稻米，我收的也绝对是稻米；同理，我在工厂里做，大学生做的是模具，中专生做的也是模具，我这个没读过书的，做出来的只要也是客人所要求的模具就行了。所以弟弟有些做法，根本就不是按常规出牌的，在模具的教科书上肯定也是找不到的，他只要达到客人想要的效果就行了。用同事赞赏的话来讲：“张工想出来的办法，看起来笨笨的，好像不太合乎常规，可一旦真正理解了，用起来，却是简单实用得很！”张工就是弟弟。“他用一个农民的实在和苦干精神，引领了我们工厂的务实之风！”这话是老板说的，是老板在宣布晋升弟弟为开发部工程师的干部会议上说的。
兄弟俩相聚的时候，弟弟偶尔会把这些事情轻描淡写的讲给哥哥听。弟弟一直很感激哥哥，用弟弟挂在嘴边的话讲：“没有哥哥，就没有我的今天！没有哥哥，我可能还在家里当着我的农民！没有哥哥，就没有我在南方的这片天地！”其实哥哥在这些年，在办公室的工作也干得不错，一直是处于稳步上升的势头。经理做了副总后，他顺理成章的也就成了副总助理。不过用副总的话讲：“小张这人比较贪图安逸，进取心稍为差了点，工作斗志略为弱了些，挑不得大梁，但做些助理性的工作，却是挺适合的！”副总并没有因为那件事情没用他，只是没有很重用他。哥哥现在的工资，每个月就三四千块的样子。在办公室一般白领中，也算是不错的了。弟弟现在每个月挣多少工资，哥哥已搞不清楚了。弟弟也没有打算向哥哥说清楚。弟弟已买了房，买了车，好像都是一次性付款的。所以现在哥俩在外面吃喝玩乐，买单的事都约定俗成的交由弟弟安排了，哥哥已经习惯了。现在哥俩出去，哥哥就感觉弟弟，根本就不是以前种田的那个小农民了，倒觉得自己越来越土，有点跟不上趟了。
还是在好一阵子前，弟弟就和哥哥说了，老板准备让他担任模具车间的总管，他答应了。可他也和老板讲了，他想和老板签个协议，把模具车间承包下来。他负责保质保量把老板的订单做好，并每年向老板交纳一份可观的承包费用，其余部分，由他多劳多得。老板很开明，竟答应了，因为这毕竟是一个双赢的合作方式。所以，现在弟弟不仅仅是在为老板打工，也是自己在当老板为自己打工。其实事情还远不止这样，弟弟在外面还开了一家小模具厂，这些年东莞模具业发展一直很快，他的小工厂，生意很好，已经初具规模了。所以弟弟现在赚了多少钱，准备赚多少钱，弟弟是怎样的一个打工理想，哥哥是没法明白的。哥哥只是觉得弟弟现在整个是一个“大鹏展翅恨天低，小马乍行嫌路窄”的发展态势。哥哥一直搞不懂，一个初中没毕业的毛头小伙，怎么就会在短短几年之间，就把自己的事业搞得这样红红火火、风生水起呢？
弟弟已经好几次和哥哥说了，要哥哥索性过来帮他打理工厂算了。弟弟现在承包了老板的模具车间，这可是一个像模像样很正规的车间，就规模来看，等于算是另外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模具工厂了。弟弟现在有很多的事情，急需有人来帮忙打理。现在外面世界这么复杂，用人得用自己可信的人啊！弟弟说：“哥，我信得过你，毕竟你在办公室工作了那么久，我们工厂那些行政上的事情，你肯定搞得定的！我保证薪水不会比你的老板给得低！”哥哥是个爱面子的人，要他去给弟弟打工，他确实还有点抹不开面子，所以就迟疑着没有答应。但内心里，却多多少少有点松动了。弟弟见哥哥有点动心了，这几天就加强了攻势，几乎是天天晚上开车过来带哥哥出去吃夜宵。
今天晚上，哥哥终于在酒桌上答应了弟弟的请求，愿意出任弟弟公司的行政经理。至于薪水和分红，弟弟想继续说下去，哥哥没让他说，然后兄弟俩就一杯一杯的灌酒，最后两个人都喝醉了。弟弟见开不成车了，就打了电话叫了工厂的司机来接。
酒醉了的哥哥，回来后竟一下子在房里怎么也睡不着。心血一下来潮，他就打开了自己床头的一个箱子来看。床头箱子里的东西，是他这些年打工收获的珍藏。哥哥是个有着强烈文化情结的人，箱里东西的最上面，放着的就是他的高中毕业证。哥哥打开了它，抚摸着它，发现毕业证因为年深日久，纸张已经微微发黄了，特别是毕业证上的照片，灰黄得接近模糊，但记忆似乎没有发黄，好像更加清晰……这个毕业证，哥哥就用了一次，以它为敲门砖，敲开了电子厂接纳的大门。这些年，哥哥一直脚不挪窝，一直呆在这个电子厂里，几年如一日干着自己喜欢的白领活儿。哥哥突然在心里涌过这样一个想法，如果，当初我也像弟弟一样，没有读过高中，没有这张证明学历的高中毕业证；如果，我听了弟弟的话，也进了模具厂，我的命运，是不是……
哥哥怅然若失，不敢再想下去。哥哥无法睡着，因为根本就没办法闭上眼睛，他一闭上眼睛，眼前就立马浮现出兄弟俩刚出来找工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