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人民性”
——邵阳版画家陈白水印象
文\张五龙
说实在的,在见到陈白水和他的版画之前,我并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也并不关注版画艺术。但当陈白水将他的画册《文心雕龙——陈白水版画艺术》一书呈现在我的面前时——这是他在邵阳“水府谈”主讲《关于我的版画》,对听讲嘉宾礼节性的赠送——我翻看着他创作的一幅幅精美的版画就不由得深深地喜欢上了他的版画艺术。如果按照克罗齐的“美是一种直觉”的理论来说的话,我凭直觉地认为陈白水至少应该是省内一流的艺术家,尽管他并不怎么出名。
我之所以被陈白水的版画艺术深深吸引,不是因为有著名工笔画家陈白一作序,称其版画艺术有邵阳“宝古佬”的创新精神,也不是因为有著名评论家钱海源的评论,称其版画为“山沟里飞出来的金凤凰”,而是因其版画艺术中内在的深沉的人民性。
我这里说的“人民”是按李卜克内西的论述来理解的:“人民,即其成分在社会发展不同时期极其复杂的社会上被奴役的群众。”艺术的“人民性”是指的那种“根本不变化,或者变化得非常缓慢,然而却深深地打动任何时代的每一个人”的艺术作品的内在精神。这种内在精神是永恒的,是“尽管它多半不受时间限制和根本不去追求成为轰动一时的要闻,因为它把主要注意力放在永恒性东西上面”(见李卜克内西《艺术》一文)的那种朴素的美。如凡高的《向日葵》、米勒的《拾稻穗者》、罗中立的《父亲》等等,无不体现了这种朴素的美。
陈白水版画艺术的“人民性”,一是体现在其作品的描写对象。其作品的主要描写对象是农民、农村的生活图景以及大自然。陈白水在《关于我的版画》一文中自呈:“我的作品基本上没有超出我生活过的农村,没有超出我生活的湘西南,没有超出我常常出没的瑶山。”但这种把农村作为艺术描写的客体,不是出于知识分子高高在上的优越感而把农民、农村作为同情、怜悯、启蒙的对象,也不是艺术家建构精神乌托邦式地“世外桃源”般的美化。而是由于陈白水长期生活在湘西南基层农村,在农村劳作,在农村思考,与农村有着血肉相连的精神同质同源。秉承着自《诗经》以来的歌颂“劳动人民”的美学传统,在陈白水作为艺术家既融于其中,又超于其外的艺术审美观照下所呈现出来的“一种令人神往、诗性意味很足的大自然的情景交融的艺术境界”。(钱海源语)在他的笔下,农村生活是欢乐祥和而又静谧悠远的。如《瑶女系列》,无论是赛呼啦圈的村女还是上学去的学童,其内在精神是欢乐向上,充满阳光的。而《烤糍粑》一幅,作者在创作手记里深情地写道:“在湘西南的山村,夫妻俩带上几个厚厚的糍粑,无论是坡上挖苞谷地,还是在深山里砍柴火,饿了,烤上两三个糍粑,夫妻俩吃饱了肚子,也品尝了爱情的甜蜜。”这简直就是《诗经》里的“思无邪”之传统,展示了一种淳朴而合乎自然的人情、人性的美。而《水塘系列》中那种“没有喧哗,没有尘埃”(《水塘系列11》)的静谧悠远,激发起人们对于大自然本身之美的沉思。卡尔·考茨基说:“艺术一旦失去同自然的经常联系就会死亡。”艺术对自然的观照所包涵着的“人民性”就是艺术家创作激情的根本来源,“欣赏陈白水的版画,犹如品读一首首赞美生活和大自然的抒情诗。”(钱海源《山沟里飞出来的金凤凰》)
二是体现在其作品对民族文化的继承。几乎所有评论陈白水版画艺术的论者,包括陈白一、钱海源等都无一例外地注意到了陈白水版画创作对隆回“滩头年画”的继承。“滩头年画”是自唐宋以来形成于明清时期具有鲜明的地方特色和风格,与苏州桃花坞、天津杨柳青为中心的两大流派齐名的民间版画艺术形式,其主要特点是构图上饱满简洁,大多对称呼应,大与小,疏与密,虚与实,动与静的处理十分得体,画面统一而不零乱,集中而不堆砌,使人感觉十分舒适。其造型古拙、幽默,变形大胆洗炼,神态优美生动。代表作如《老鼠嫁女》《门神》等,陈白水的大量作品,如获“全国第11届美展金奖”的《瑶女出嫁》和《母子》、《丰收唢呐太平鼓》、《采杨梅的女人》、《瑶女赶街》、《卖果果》、《送子参军图》、《通红的山果》、《摇曳金秋》、《学童》等等,都是融入了滩头年画的传统元素而创作的。并且也是这批作品引起较大反响,提升了他的艺术生命力。什么是人民性?简单地说,就是广大劳动人民喜闻乐见的东西。“人类历史都是贯串着这样一个人民性,即真正代表人类的是劳动人民。”(周恩来语)因为来自民间的东西,其情感对像、情感内容以及情感形式体现的传统“基础本体”所蕴涵的民族文化精神,有着巨大的潜在性和可能性,是出自劳动者之手的艺术品,历经千百年而生生不息,那种平易而睿智,虽出自民间,却蕴含着中华民族最基本,也最深刻的文化内涵。而“在许多语言里,“民族的”和“人民的”这两个词语是同义词,或者说几乎是同义词。”(葛兰西《关于“民族—人民的”概念》)陈白水的版画正是吸收了滩头年画的特点,吸取来自民间的营养,才“让人感到很亲切”,才具有永恒的朴素的美。同时,他“大量使用红、黄、蓝三原色来制造一种响亮的节奏律动”使其作品充满一种格外张扬的强烈的视觉冲击力,“格外灿烂,充满阳光,格外温暖和透彻。”“在展墙不管放在什么位置,都会扑面而来,你都会被他的作品感动。”(朱训德语)红、黄、蓝这三种色调基本上是中华民族的传统色调,如对联红、龙炮黄、印花蓝等等,在民间有着长久的生命力,其大红大绿,充满喜庆喧哗的乐观强劲精神,通俗而不庸俗,为人民群众喜闻乐见而充满恒久悠远的内在精神。
三是体现在其作品的制作过程中。版画与其他画种不同的是,不仅是构图的艺术,同时其版上制作过程也是一种二度创作,而且是一个非常艰苦的过程。版画不同其他画种的那些特殊的版味和肌理效果都在板上的二度创作中取得的,因而,版画的制作是创作作品的最重要的一个环节。陈白水的版画制作方式,采取的是最拙、最原始、最手工的制作方式。其主要采取的是木刻、纸版镂印和吹塑造纸版三种制作方式。
其早期的木刻无论是黑白或油印套色都是传统的制作,没有什么好的视觉效果,已经不能适应时代的审美需求。很快他就放弃了木刻而采用纸版镂印的凹版制作。而凹版制作在套色上非常麻烦,以《瑶女出嫁》为例,在整体构图完成后,采用剪纸的基本方式,但剪纸一般是凸版,刻的一般是凹版,将画面的主体人物作为凹版,刻出来之后,按照事先设计的色彩配置印刷出主版。主版印刷出来之后,分版的印刷比较麻烦,一般分人物单个做版印刷,每一个人物上有多少装饰色就要刻制多少版,所以分版印刷时花的时间就特别多。但这种方式制作出来的作品,版味、装饰味都很好,具有强烈的剪纸风味,很民俗,同时又克服了剪纸的那种色彩单调的缺点。他用这种方式制作出来的《2008版老鼠嫁女》、《瑶女出嫁》、《瑶女闲趣•赛铁圈》、《瑶女闲趣•赛呼啦圈》、《瑶女赶街》、《通红的山果》、《秋天•采山果的母子》、《夕阳牵牛归》、《采杨梅的女人》等都得到版画界的认同,而且具有较好的集国画、油画、民间剪纸艺术于一体的特殊的视觉表现效果。
但是这种制作过程需要非常细致、耐心,忍受过程中的单调乏味。这种不厌其烦的反复制作套色的艰苦劳动,陈白水并没有把他看作是一种机械的工作,而是忍受着长久的寂寞,把他的感情和心灵投放进去,把他的内心世界倾注进去,“除了忍受物质匮乏外,还需经受这种精神上的痛苦,而这种痛苦是体力劳动者或一般脑力劳动者在自己的工作中所体验不到的。”(季米特洛夫《走哪条路?》)按普列汉诺夫的说法,艺术起源于劳动。在艰苦的劳动过程中,用一种审美的眼光来观照自己的劳动,这是人类进行艺术创作本质意义所在,是真正根植于人民群众的最广泛的人民性。正是这种劳动,使得古代的工匠们建造了那些精妙绝伦的建筑和创造了那些恢弘灿烂的壁画、雕塑,而不是现代商业社会脱离劳动人民感情的高高在上的艺术家们。
四是体现在其创作观念上。李卜克内西说,具有人民性的艺术家“通过神话、具有宗教情节的作品(抒情的、赞美的、戏剧的),通过祈祷仪式,通过诗歌、音乐以及造型艺术——绘画、雕塑、建筑表现出来它关心爱情、自然、生和死、游历、战争等,但也注意社会问题、家族问题、家庭问题。”在《关于我的版画》一文里,陈白水认为,一个艺术家,一个画家,要出好的作品,与他的思想,与他的观念和文化底蕴是连为一体的。在陈白水的版画艺术世界里,爱情、生死、自然、劳动等是基本的主题。这些正是根植于人民的“深深地打动任何时代的每一个人”的永恒性的东西。
这个湖南师范大学数学系毕业的理科生,出于对艺术的热爱,依靠长期坚持执着、顽强和刻苦的自学精神,成长为一位优秀的版画家。
他长期生活在湘西南的基层农村,饱含着对时代生活的热爱情怀,怀着“对生活和大自然的艺术创作冲动,在生活和大自然中发现美,挖掘美”,在生活和大自然中获取艺术创作的灵感。劳动人民那坚韧不拔、隐忍负重而又乐观向上的精神激发了他封闭自卑的内心的火焰。
在他看来,“那秋葵在阳光下,就像一团团火焰沸腾着,跳跃着。那节奏,那旋律,总让我想起梵高那一颗沸腾的心……”(《葵•秋实》创作手记)他用明朗、欢快的色彩来热情地歌颂农村劳动人民的生活,富有民俗气息,又有时代感,如《瑶女系列》。毫无半点现代艺术的矫揉造作、空虚无聊和歇思底里,如某些行为艺术家的搞怪、装神弄鬼。而是呈现出一种“无飘忽、轻薄之感,总给人以深厚、含蓄与沉重”(张千山语)的和谐优美,激发欣赏者对生活的热爱和沉思。同时,出于对生活的热爱,其作品在一种浮华的后面,“总有凄凉、寂寞的另一面。”这是作者对“死亡”的永恒之叹。
其对待“死亡”这一永恒主题的态度,不是体现为惊骇、抗拒的以《拉奥孔》为代表的西方美学传统,而是体现为自魏晋玄学以来的静观沉思的东方美学传统。在《最后的辉煌》的创作手记里,他写道:“每一棵向日葵,都把自己的果实献给了人们,只留下躯干,也将消亡,但仍然给人留下了最后的辉煌。”而试图赋予“向日葵”这一自凡高以来的经典意象以新的诠释。在《晚安,吊脚楼》的手记中说:“晚安,吊脚楼。你是过去,你是老者。你曾有辉煌,你也曾有沧桑,但无论怎样,我们都会向你告别,就像最后一缕晚霞,祝你晚安。”还有以怀念为主题的《窗》、《门》等等,透视出对逝去的传统岁月、对大自然的变迁所表现出来的一种凄婉和沉重及伤感,这也是人类对自身个体生命短暂的感叹。
陈白水不愿为了获得经济利益而媚俗创作的精神以及看到邵阳版画界后继无人所表现出来的忧思,都体现了其作为老一代深怀人民感情的艺术家的可贵情怀。年届花甲的陈白水在商业上是一个成功者,但他并没有把他商业上的成功运作到艺术作品的炒作上,所以至今还是一个不出名的艺术家。他告诫年轻艺术家:“钱是要的,卖画也是应该的,要创作就要有钱,没有钱也创作不了。但是不能过度。行画可以卖钱,但行画是出不了好的作品的。”同时,他希望更多的年轻人能超出于功利之外而投身于版画创作中来,尽管版画对于赚钱的市场不大,对于考大学也无甚帮助。(见《关于我的版画》)
前苏联马列主义文艺理论家季米特洛夫在《论文学、艺术和文化》一文中说:“艺术要为人民、为真理、为社会主义服务。”我们如果撇开其“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政治因素不论,无疑,艺术既不是为在社会上占少数的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服务,也不是为了作为在几个人的文艺沙龙上炫耀的资本,而应该为最广大的劳动人民服务,揭示人类宇宙恒久的命题,体现永远的“人民性”。
以上是我对陈白水的版画艺术的粗浅印象,显然是无法深入抵达艺术家那丰富深沉的内心世界的,但我们有理由相信,凡是好的艺术一定是属于人民的,是经得起时间的检验的。
2009-12-28,岁末试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