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的娘家与我家虽然相距不到四五里路,认识妻之前,用妻的话讲,如果不是那次无意路过我家,一辈子都不知道山这边还有一个村庄。
妻出身于干部家庭,有一个在仕途上曾风光了十几年的父亲。在那个一人做官,全家吃商的年代,兄弟姐妹从小都是就跟着父亲在单位长大的。而我却是一个上下五百年都是苗红根正的农民的儿子。与妻相识,可以说是冥冥之中注定而且一见钟情的那种。
1.
我是那种读书读到20几岁还不长进的人,两个弟弟初中毕业就辍学在家帮父母干农活了,都差不多也到了男大当婚的年龄。
高考落榜后,我选择去轻工学院自费读美专,后因家境困难就辍学回了家。我那时玩性太重,不想过早结婚的那种人。逼于农村那种“老大不娶,老二不能讨”的世俗压力下,我也去相了几个,都没对上眼,可把父母亲急得团团转,媒婆为此把我家门槛也踩烂了几个砖,家养的老母鸡也被媒婆吃了好几只。
那时奶奶身体还很健旺,没事常往姑妈家里跑,认得姑妈家一邻居,农村老人家一坐在一起就喜欢拉家常,尽拉些谁家有年轻后生谁家有女儿还没找对象之事。妻和姑妈是一个村子的,那时妻也差不多已到了闺中待嫁的年龄,于是奶奶就和姑妈的邻居合伙找上门去,说是帮她介绍一个门当户对的干部子弟,并约好日子由媒人带女孩子去男方家相亲。临近相亲日期,突然女方说还没考虑好不想去相亲了,于是和姑妈的那位邻居来找我奶奶,让她老人家去男方那边回个话。
奶奶搬了一张长长的木凳子让她坐,妻是第一次走进一个陌生人家,羞答答地低着头不敢正眼看周边的人。那天我也刚好在家,我假装有事从她身边走过去,她才抬头偷偷地瞄了我几眼,那一瞬间,双方都有种心有灵犀的感觉。众里寻她千百度,放眼望去,佳人就在眼前处。
于是,阴差阳错,故事就开始有了转折,肥水不落外人田,奶奶的思维一下子变得灵活起来。
经过女方父母的一番明察暗访,还好,考察顺利通过,尤其丈母娘很支持。经过媒约之言,门不当户不对的我与妻的亲事就很快确定下来了。
去女方家相亲那天,妻亲手送给我两双红底布面鞋垫,从小都未用过这种鞋垫的我,开心得几个晚上没睡觉,一种莫名的幸福感油然而生,原来幸福也很简单,能有自己喜欢的人送上一双她亲手千针万线纳出来的鞋垫,垫在鞋底里,连走路都轻飘飘的。
也许这就是命中安排,我与妻,注定会有个千年后的奇遇,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缘分吧!
2.
自从一眼相中了妻,我决定放弃学业,这门亲事确定下来以后,才明白了穷人家的孩子早成家早立业的道理,直到今天,我都没有后悔过当初做出的这个选择。
于是我也跟随潮流,口袋里揣着父母给我的可怜的几十元路费钱,带着从未走出过百里以外远门的未婚妻,冒冒失失地踏上了南下的列车前往深圳石岩去投奔一个未曾谋面过的早几年就出来打工了的亲戚。
初次出远门,人生地不熟,懵懵懂懂,诚惶诚恐,下了火车,再坐上广州往深圳的大巴车,谁知半路上不断辗转被换车,到了松岗就被卖猪仔样骗下了中巴车,车子一溜烟跑了,而我们的盘金已用光,两个无助的人无奈之下,从松岗一路走,一路问方向。
广东的初夏已早早地进入三伏酷暑季节,一辈子都还未曾见过的长长的货柜车,从狭窄的公路上一台接一台地“呼呼”擦肩而过,热气流把地面灰尘卷起老高,扑面而来,把人吹得东躲西藏地连眼都睁不开。烈日下,汗水湿透了衣裳,口渴了没有钱买水,跑到路边人家工地摇井边打水解渴。看着从未出过远门,从未受过这种苦的未婚妻焦虑的表情,我疚愧难当,心存痛惜。而妻怕我难过,前面的路还不知道有多远,马上表现得很坚强,一路那么艰难,竟然没流过一滴眼泪。也许因为有我一路伴随,也同时给了妻的勇气,我们手牵手,跟着来往中巴车上路线牌标示,一步一步往前行,终于在天黑前到了石岩,根据地址很顺利地找到亲戚。
而后就是一番艰难地找工作,历尽坎坷与沧桑,多次碰壁之后,总算进了工厂,找到一份工作,开始我们人生的打工第一站。
3.
92年冬季,我们请假回家顺利地办了结婚登记。
没有鲜花,没有戒指,没有婚纱照,没有浪漫的音乐,没有酒宴,也没有亲朋好友的祝贺,用乡下最原始最古老的方式与风俗,那天晚上在自家屋前简简单单地放了一场电影,算是告诉村里人,我和妻结婚了。(用现在的网络词来讲,这就是真正的裸婚吧!)
那晚,我们说了很多开心的话题,回想起我们的初次相识,我问妻:“凭你的条件,当初怎么也得找一个吃国家粮的干部吧!你这只金凤凰怎么飞到我这个鸡窝里来了?”。妻认真地说:“干部有啥好?干部没时间顾家,老爸当了几十年的领导,全心全意为共产党,一年四季待在单位。等我们都大了,回到乡下,我们姊妹与老妈在家里吃了不少苦,老爸从来不闻不问,即便回家来也是动嘴不动手。我们见了老爸如见到老虎,从不敢出声。所以我对吃国家粮的人产生了排斥,还不如找个在家种地的人过日子”。 原来妻只想找一个能照顾她体贴她的人过平平淡淡的日子。
我还说我欠妻一张婚纱照,等我赚到钱了,等我们有了孩子,让孩子们见证我们的爱情与婚姻。妻笑得很开心,说:“你要记得”,我说:“我一定记得”。直到笑累了,我们相拥而睡,我清晰地看到睡熟了的妻嘴角露出的幸福的微笑。原来幸福不一定要用高调夸张的仪式来渲染,其实只需要两个人用心去交流,去体会,去呵护,去包容,去感受那从相识到相恋,直至走进婚姻那一份浓浓的爱意,那一抹深深的情愫。
而我一直遗憾与对不起妻的是,这么多年都过去了,都没有兑现我当初要与妻拍婚纱照的承诺。前几年我想试探一下妻有没有对我当初这个没兑现的承诺心存记恨,问她:“我们去补照个婚纱照吧!”妻一脸严肃地说:“算了吧!太贵了,省点钱吧!人都老了,一张黄脸婆,还照什么婚纱照,照得再好看也回不到当初年轻时的模样了”。
半年后妻有了身孕,妻辞职回家,从此结束了她的打工生涯。儿子出生后,妻也从此安心在家做起她的专职保姆,而我从此也开始了十多年来一个人在沿海一带的漫长打工岁月……。
4.
十月怀胎,是个漫长的等待。
妻回到家待产的日子,刚好弟妹们也出门打工去了,种田种地是父母亲的一辈子工作。新媳妇进门,我担心妻不适应,因为都要经过一段婆媳的磨合期,而妻与老妈,上辈子的婆媳缘分,经过短暂的相处,婆媳关系处理得很融洽。家里少了帮手,妻腆着肚子给母亲帮做一些家务活,母亲每次都出面阻拦,可是妻闲不住,感觉成天吃闲饭也不是个滋味,每天早上与下午,妻主动承担起放牛的任务。
家族里这一辈我是老大,自从儿子的出生,一下子成了家族里头号开心大事,全家族长辈都把儿子当宝一样地抱来抱去,用妻的话说,2岁前,儿子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后来两个弟弟相继结婚,一家子挤在一个窝里肯定是不行了,树大分杈成了千古不变的规律。我和妻带着不满周岁的儿子搬进了爷爷奶奶年代修建的一间土木架构的旧屋里,因年代已久,墙角到处漏风,泥土地面高低突兀,屋里昏暗潮湿,但经过妻的一番打扫整理,显得井然有序,简陋的家什,是一张还是我读书时用过的小四方桌,成了分家后唯一的家具,所有的餐具锅鼎碗筷都摆放在上面,显得也干净整洁。
一张新做的简单的木床,妻用棉被铺得特厚实暖和。晚上三口子挤在一张床上,看着睡熟在一边的儿子,我对妻说:“太对不起你与儿子了,让你受苦了,我一定要努力攒钱建房子,买一张大大的床与棉被给你们睡”。妻偎依在我怀里,细声说:“你一个人在外面赚钱也不容易,为你把儿子养大,就是我一辈子的任务与幸福”。妻的话似一股热流,瞬间从我心头涌向全身。分家的第一晚,我被妻这一番话感动得一塌糊涂,一个晚上把妻搂得紧紧的。
5.
那一年,在父母的帮助下,妻一边带儿子,一边把父母分给我们的田地都种上庄稼,还有一亩水稻田,每天进进出出忙碌着,完全看不出曾经出身干部家庭的大家闺秀的样子来,邻里关系处理融洽,无论是长辈,同辈或小辈,大家都愿意和她交流。妻用自己勤劳的双手,持家理财,加上她的贤惠孝顺,待人处世诚恳,成了村子年轻媳妇们的标榜。
为了早日给妻与儿子一个舒适温暖的家,不再蜗居在这潮湿的木屋里。第二年,我与父母亲商量并开始筹备建房的事,那时父母亲身体还行,可以帮我出力,妻也起早贪黑地忙活着,请人做砖、找车运炭、烧砖、出砖出石灰等等。那时我的收入不高,还得养家,妻带着儿子在家省吃俭用,就这样准备了一年。96年父亲就开始动工打石头下地基担泥土,妻从运水泥、河沙,与老板讨价还价,从找木匠泥水匠,到买菜买酒,保证师傅们的一日三餐,忙里忙外。春节回家时,看着妻瘦小的身材与手上的裂纹与老茧,我很是感动,妻用她的行动赢得了全村人给她的好口碑,原来幸福就是这么地简单:家里有一个好贤内助,一个好管家。
妻后来说,那年修房子,因为头都忙晕了,有时一天忘记了吃饭也不知道。
因资金断流,建好的房子没办法装修。此时妻又有了身孕,为了能早日让妻与父母搬进新屋住,我与妻商量:“我们不要这个小孩吧!先去医院做个人流了吧!房子装修等着要花钱”。
其时妻一脸不高兴,不同意我的意见,以一个做母亲的责任对我说:“再苦再累,我不怕,我要把宝贝生下来,房子没装修不要紧,反正都成型了,再等一年也没关系”。看着妻那么坚持,我也只好同意了妻的决定。
狠抓计划生育的浪潮在97那年虽然已近尾声,但是“儿子不在找老子,老子不在拆房子”口号,用白石灰涂刷的字依然涂得满村的墙壁都是,为了这个刚孕育的小生命,为了逃避计划生育半夜突击,岳父母在镇上的一个隐秘处帮妻租了间房子,妻腆着肚子开始东躲西藏的最艰难的几个月。所幸的是,虽然老岳父已退居二线,但还存有一点人际关系,我刚建的楼房还是没人敢动我的。直到女儿生下来办户口以及在怀孕期间不能及时去医院进行妇检,零零碎碎的保证金与罚款共交了8000多元才了事。
可能躲计划生育的缘故,妻怀孕期的营养没跟上,女儿生下来才5斤2两。直到现在女儿长到十几岁了,加上她自己吃东西挑食,身体一直还是偏瘦型的。每每想到妻东躲西藏的那艰难的几个月,我觉得我那个时候亏欠妻和女儿的特别多。
98年注定是多喜临门的一年,为女儿摆周岁酒,我也到了而立之年,房子也装修好,岳父母为我与妻补上了迟来六年的嫁妆,踩着光亮的地板砖,望着满屋子新家具,一张宽大软和可以容纳一家四口睡的席梦思床,兑现了我当初承诺给妻子的礼物。虽然债务累累,但家有这么能干贤惠的妻持守,我无须牵挂与操心。父母辛苦一辈子,妻又建议让父母亲一起搬进新屋来住。我又一次从妻娇小的身上解读出:幸福是什么?是三代同堂,冬天一家人围坐一个火盆子,磕着瓜子,看着电视,满屋欢声笑话,其乐融融,和和睦睦过着平平淡淡的日子……。
6.
一晃又是好几年,最艰苦的日子也过去了。
性格耿直的我是没有太多梦想,本分做事,知足常乐,安居乐业的那种人,而妻除了能持家理财,孝顺贤惠,还是看事物有远见能掌握分寸的人,在这点上,我是自愧不如妻的。
小孩到了上学年龄了,乡村教育太落后,妻又带着两个小孩去镇上租房接送他们上学,在镇上待了几年,直到儿子考上初中去了县城,我也跳槽到了一个新公司,其时薪水也成倍地增加了,日子也开始过得润色了点了。突然有天妻与我商量说:“儿子上初中一年了,女儿也快小学毕业了,他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学校离家里这么远,照顾不到,我们手头有一点点小积蓄,放在银行也不值钱,拿在手里也很快就花了,不如再贷点款借点钱去县城买套房子吧!趁现在还年轻,再辛苦拮据几年,我们挺挺就过去了”。
我总以为在乡下有了自己舒适的住所,让家人安定过好以后的日子就很知足了,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农村去城里买房子,妻子的想法让我犹豫了好几天,经过一番思想挣扎后,我觉得既然妻愿意跟着我再受几年苦,为了儿女的健康成长与素质教育,我再一次决定勒紧皮带,再过几年苦日子。
而后来事实证明,从在乡下建房,再到07年在城里买新房,家里也不富有,我一人在外打工挣钱,妻在家里舍不得吃好的,舍不得穿好衣,全靠她一粒米一滴汤地攒出来的。期间,我常年在外奔波,大手大脚地花钱,而妻带着两个小孩在家,一人承担起这么繁重的家务,虽然有父母的帮助,但还是吃了不少苦头。别人都把自己小孩留守给老人家看管的时候,而她为了减轻父母压力,从怀孕到把小孩生下来,到今天小孩上高中了,一直陪伴在两个小家伙身边,相夫教子,为孩子们创造舒适的学习条件,健康成长环境,奉献出她那温暖伟大的母爱。
为了这个家,妻付出了她全部的爱的同时,也被光阴磨去了自己的美丽青春,放弃了很多次机会与事业:
记得结婚前一年,岳父单位有个内招指标,让妻去学习一年即可成为单位正式职工,为了我,妻放弃了。
妻有一手好理发技术,为了能有时间专心照料小孩,她把店关了。
村里换届选举,支持妻回家当村干部的票数几轮下来都稳居第一,在乡政府领导做出最后抉择前,领导问她,因为村里工作需要,要求每个月从城里回乡下至少住20天,能否做得到?
妻犹豫了很多天,打电话给我说:为了孩子们的学习,她决定放弃回乡下任村干部一职。
……。
对于妻的决定,我是支持的,经过这么多年的历练,事实也证明,妻的每个决定与做法,她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人年轻时都会有很多的梦想,随着年龄的递增,岁月的逝去与时间的沉淀,很多当年的兴趣与爱好,慢慢地被淡忘,变得与世无争。
这些年我对妻说:孩子们一天一天地也长大了,做父母的不能照顾他们一辈子,对孩子的溺爱可以理解,很多时候父母也得慢慢地去放手,让他们自己去历练,去学着尝试。
回首与妻风雨走过这20年,妻也饱受了岁月洗礼,从一清秀靓丽的小姑娘变成满脸沧桑的贤妻良母,我也从一翩翩少年转眼人到中年,因为打工的艰辛与疲惫,几次差点丧失自己的意志与目标,都是妻在电话那头默默安慰与鼓励,因为有她这个全职的后院管家,这个家就无须我再牵挂,让我更有精力与勇气为这个家在外拼搏。
今生有你这样的妻来持家,天塌下来我都不必怕。我们逝去的是青春,拥有的是家这个温暖的港湾,收获的是一辈子的幸福,足矣!。
7.
后记:
有次春节回家,一家人坐在客厅看电视,我与妻闲聊:现在什么是我们最需要的?
妻望着我日益圆凸的腹部,痛爱地回答:你还是多参加点锻炼吧!不求大富大贵,生活能过得去就够了,钱,以后让孩子们去赚吧!现在我们最需要的是一家人生活在一起,我们都有个健康的身体!
我又一次从妻简单朴实的言语里解读出:幸福,原来是一家人能生活在一起,我们都有个健康的身体!
辛苦了这么多年的妻,现在也没有太多的梦想,每天除了料理孩子们的一日三餐,就是和小区里老太太们老姐姐们一起,每天早晚在广场里跳跳舞,散散步,健健身!
明年的夏季某天,是妻的40岁不惑年,明年的冬季的某日,也是我与妻的20年磁婚日。20年来妻在家默默的付出,相夫教子,尽管失去了青春那道靓丽柔和风景线,也错过了年轻那段潇洒浪漫季节,但我们时刻用心来相互感应,相互支撑,20年来像磁铁一样深深吸引住对方,平静安全地走过了20个岁月,懂得了珍惜以后,我们会把相濡以沫的岁月继续延续下去,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写下这篇文字,以此来提前纪念我与妻的20年磁婚的同时,也感谢妻20年来为了这个家默默的付出与无怨无悔的奉献,妻就是我人生中一道最美丽的光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