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妹子没读多少书,很小的时候,天天背着个大竹筐去地里田里扯猪草。稍大一点,就去后面的山上捞树叶砍柴火。有一回半路遇雨,脚下打滑,担着一担烈柴从溪坑摔下来,摔断了腿,从此走路就一瘸一拐。
一瘸一拐的细妹子仍然和从前一样,洗衣、做饭、扯猪草、捞树叶、砍柴火,附近的山山水水都有她勤劳的身影。有时候,她坐下来歇口气,山风撩起她的头发,露出一张清秀的脸,和脸上细细的汗珠子。
细妹子喂猪卖了钱,父母就攒起来,留给她哥哥娶媳妇。细妹子上面有三个哥哥,大哥读书蛮在理,可惜祖公老子不抖脚,考是考上了,却被人家替换了名额,从此变得疯疯癫癫,天天在村子里游荡,见了人就当是教育局长:你这个猪弄出的,我撤了你的职。二哥是英雄,在自卫还击战中牺牲了,现在住在棺材里凉快。三哥性格木讷,哑巴似的,炸雷也炸不出个闷屁来。
三个哥哥都没讨媳妇,香火不能延续,父母急得青丝变白头,白头又渐渐稀疏成冬天的树枝。
正月初一,村里晒谷坪放电影《梁山伯与祝英台》。细妹子搬了板凳坐在荧幕下,看得眼泪汪汪,回了家还止不住。母亲骂她:新年八节的,哭丧啊,我还没死呢。细妹子没听到,仍然莫名其妙的一个劲地哭。
16岁,细妹子嫁到后山的村里,那男人也不错,有鼻子有眼的,人聪明,还会讲收音机里的普通话。婚后没多久,男人就和一班人到广东打工去了,留着大肚子的细妹子一个人独守空房。
细妹子虽然腿瘸,里里外外却收拾得很干净,左邻右舍都竖大拇指,夸她能干。秋天来了,家家户户都准备过冬的柴火,细妹子腆着大肚子往屋梁上晾烈柴的时候,够不着,架了条木板凳,踮起脚尖放柴,身子来回地晃悠了一下,摔倒在地,下身撕裂般地痛,用手摸一把,全是红红的血。
打电话给男人,打不通。打通了,电话里说,建筑工地上的人都换了好几拨了,湖南那一拨早就走了,去了哪里?天知道,你问天去吧!
孩子没了,男人也找不到,细妹子哭得天昏地暗。邻居们也跟着陪泪,劝她:心想宽点,说不定哪天就回来了,说不定还发了财呢,带很多很多钱回来!
一年过去了,男人没回来;两年过去了,男人还是没回来;三年五年都过去了,男人仍然音讯全无。
死了!死得干干净净,魂都不留一点儿。细妹子在心里咬牙切齿地骂。二十多岁的细妹子瘸着腿,忙完了田里忙家里,砍完柴回来又去河里挑水,别人家屋顶上升起了炊烟,细妹子也赶紧跟着生火做饭,日子忙碌得象陀螺一样旋转。
没有男人的日子干瘪瘪的。细妹子目光怔怔地,盯着灶膛里哔哔剥剥燃烧着的柴火,一岁一岁的花样年华象这柴火一样燃尽了,变成了灰烬,洒到田里或地里,催得作物绿油油的疯长。
春末夏初的梅雨季节,天象烂了顶,没完没了下得人心里烦闷。房子是老式的砖瓦结构,自从男人走后,屋顶上的瓦就没检过。每年这时候,屋里象花果山水帘洞,找不出一处落脚的干地方。
好不容易太阳露了个脸。邻居介绍一个瓦匠来检瓦,双方说好了价钱,瓦匠架着梯子上了屋顶,细妹子下地去锄油菜。傍晚,细妹子回来煮夜饭,准备去河里挑水,走到水缸边就懵了:水缸装得满满的,还微微得在碧波荡漾。细妹子拿了眼瞅瓦匠,瓦匠局促不安地来回搓着手:从屋顶上下来,闲得闷,看你水缸空了,就去河里挑了两担。
呷饭的时候,瓦匠很斯文,筷子只在荷包蛋的周围游走。细妹子说,没什么好菜,莫要做客。瓦匠说,冒做客冒做客!嘴里说着,筷子仍然只在荷包蛋的周围游走。细妹子夹起荷包蛋往他碗里送,你怕它有毒么?你呷一个我呷一个,要死都死!瓦匠听了这话憨憨地笑,两人对视了一下,心里荡起了涟旖。
呷完夜饭天已擦黑,又下起了毛毛雨,瓦匠住在几里远的上渡村,回去要走个把小时的夜路。细妹子留他,要不,你就住这里吧!反正堂屋里也是空起的。瓦匠想了一下,说还是不了,孤男寡女的,怕人家讲长短。细妹子没再留他,她看着瓦匠走进雨雾中,瓦匠背有点驼,三十多了,还没讨亲。细妹子收回目光的时候,发现眼里湿湿的,雨雾一样飘渺。
瓦匠检的瓦整齐均匀,鱼鳞似的好看,不漏雨。活儿这边没做完,那边又有人喊着去。在村里不知不觉就做了两三个月,大伙都熟识起来,好事的婶娘媳妇们嘻嘻哈哈地在嘴里把瓦匠和细妹子凑合到一起,俩人都低着头不发表意见,事情就往好的方面发展起来。
稻谷勾头的时候,瓦匠和细妹子住到了一起。从此,细妹子家的屋顶上也天天准时升腾起懒懒的炊烟,炊烟随风飘过河去,袅袅娜娜地和后山的云雾混合到一起,分不清哪是烟哪是云。
瓦匠虽然驼背,但会痛人。细妹子过了十来年寡妇样的日子,现在有个男人捧着哈着,想着想着,心里甜蜜的不行,就会扳过瓦匠的脸,细细地看,看着看着,就哈哈哈地笑起来。瓦匠说,自笑傻笑,捡到卵笑。细妹子就不笑了,她突然学着电视里的人那个样子,很认真的对瓦匠说,我爱你。把个瓦匠惊得目瞪口呆,半天回不过神来。
谁想得到呢?有一天,细妹子的男人竟然从广东回来了。
那男人还没进村口,什么事都知道了,气得暴跳如雷。他径直找到瓦匠做工的那家人屋里,一把抓过刚从屋梁上下来的驼背,先是一阵八卦掌,再是一通连环腿,最后是密密麻麻的拳如雨下,打得驼背抱头鼠窜哭爹喊娘凄惨不堪。
男人打累了,停下来点支烟,然后低头欣赏自己的猎物,心里一惊。
什么时候,驼背已经不见了,细妹子满脸鲜血的躺在地上,怒面相向。
男人看着细妹子从地上爬起来,披头散发的象个疯婆子。她擦拭了一下嘴角的血迹,狠狠地盯着他看。他感觉到细妹子出奇冷静的声音,象雷声一样击打着他的耳膜。
如果我们之间,从前存在夫妻恩爱的话,从今以后也恩断爱绝。你曾经是我的丈夫,可你十年来渺无音讯,你的孩子也在十年前胎死腹中,那时候你在哪里?这么多年来,你从来没有尽过丈夫的义务,让我一个瘸女人历尽艰辛,想不到你现在还有脸回来。我告诉你,我和驼背是扯过结婚证的,而和你却没有。如果你再敢打我的丈夫,我就把命送在你手里。
细妹子说完这些话,趔趔趄趄的闯出屋外。
所有的人都没有想到,瓦匠竟然就在当天晚上喝敌敌畏死了。细妹子明白过来的时候,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尖厉的哭喊,象一把尖刀刺破了宁静的夜空,然后就晕倒在瓦匠的尸体上。
瓦匠入土那天,细妹子扶着棺木哭得不成人样。棺材埋进了土里,细妹子双手不停地扒拉着新鲜的黄土,要把驼背从地里面抠出来,她的全身沾满了黄泥和细碎的树草叶。大伙使劲的拉她劝她,不住地唉声叹息。
当天晚上,屋后的坟山上传来一个女人凄凉的哭声,冰凉得象一条蛇从人们的心上爬过,又象一个挥之不去的妖魂,在家家户户的房前屋后来回穿梭,让胆小的人听了心里发毛。
哭声延续了好多个晚上,当它消失在村里的时候,有胆大的男人从坟场上路过,看到细妹子的尸体蜷曲在瓦匠的坟墓上,旁边躺着一个敌敌畏的药瓶。
细妹子的后事和瓦匠一样简单。哀乐声一曲接一曲的放下去,《化蝶》在灵堂里弥漫的时候,忽然有人大叫,人们都围拢来看:棺材里死了几天的细妹子,鼻孔里缓缓地流出殷红的新血。一屋的人都唏嘘不已!
村民们把细妹子和瓦匠合葬在一个墓地里,就象《梁山伯与祝英台》那场电影里一样。人们从坟山上散去,山头一下子就寂静了,留下一地的钱纸和鞭炮响过的碎屑……
山风起时,钱纸和碎屑飞扬,在山谷里呜呜地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