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离开尘世三十多年,他那高大的身躯,慈祥的脸庞,和善的笑容,以及那个残阳如血的黄昏,那古井、古柏,一直印在我的脑海里,就像一幅永不褪色的风景画。
记得八一年农历六月十五日下午,雨过天晴,夕阳斜照。病入膏肓的父亲说他的病好了,想看看夕阳。我看他红光满面、神采奕奕的样子,以为他真的好了,心里非常高兴,陪着他来到溪边的古井旁看夕阳。古井旁有一棵古柏,不知有多少年的历史了,古柏枝浓叶茂,我搬了凳子,让父亲坐着。父亲坐下来,背靠着古柏,两眼直直的望着西边的天际。看他那专注的神情,好像着了魔似的。
夕阳橘黄色,就像一个鸡蛋黄,慢慢地变成微红色,就像被一层红纱裹着。不一会儿,夕阳的颜色加深,变成了小姑娘害羞的脸蛋。
父亲望着夕阳,自言自语:“夕阳真美!就像一幅画、一首诗。”
“父亲,你不是常说‘残阳如血,晚霞似火’吗?为什么我感觉不到?”我凝视着西边的天际,呐呐问道。
“你还小,不明白,等你长大了自然就明白了。”父亲说道。
夕阳渐渐西下,变成了猩红色,就像一个燃烧的大火球,把西边天际烧红了,把大地染红了。
“夕阳真美!就像一团火,晚霞就像燃烧的火焰。”我忍不住赞叹。
此时此刻,我发现父亲情绪激动,好像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我依偎在父亲身边,看着父亲神情变化,愕然问道:“父亲,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父亲摇摇头,喃喃道:“三十多年了,那场——战火——真是……”
我知道父亲此刻的心又回到了那硝烟弥漫的战场,我一直喜欢听父亲讲打日本的故事,这是个好机会,于是说道:“父亲,你就讲讲那场战火的故事,我爱听。”
父亲望着西边的天际,突然问道:“细伢子,你看这夕阳像什么?”
“像一个大火球。”我不假思索的说道。
“不对!像一滴猩红的血。”父亲说道。
我明白父亲这么说的道理,迎合道:“如果说夕阳像一滴血,那么晚霞就是血染的军衣。”
父亲听了,脸上露出笑容,他向我讲述起那个难忘的黄昏。
“那是一九四五年六月,我部接到命令在雪峰山东麓阻击日寇。炎炎烈日似火烧,我们埋伏在桎木巢一天一夜,不敢暴露。白天酷暑难耐,晚上蚊叮虫咬,战士们口干舌燥,快坚持不住了,纷纷要求下山找水喝。为了不暴露目标,我命令战士们吃草根、嚼树叶解渴充饥。为了抗击日寇,战友们克服了困难,坚持到了最后一刻。
第二天傍晚时分,日军的步兵、骑兵、坦克特种兵像蚂蚁一样向雪峰山涌来,企图翻过雪峰山进入黔阳、芷江。埋伏在塘湾的十八师已经和日军交上了火。
“兄弟们,大家不要心急,敌人马上就要到了,等敌人进入包围圈我们再开火。”我传达了师部的命令。
大家做好了战斗准备,傍晚时分,已是强弩之末的泷四宝山男联队长在山下遭遇伏击之后,下令部队撤到桎木巢,妄图负隅顽抗。日军虽然人数众多,武器精良,又有坦克兵,在实力上压到我们,但他们是惊弓之鸟,不堪一击。为了彻底消灭日寇,我命令一营、二营从两翼包抄。一切布置妥当,日军进入了伏击圈,我打了三发信号弹,顿时万枪齐发。日军猝不及防,仓皇逃窜。我军战士从林子里呐喊着冲向日军,没想到日军的铁甲兵突然开火,一挺挺机关枪‘哒哒哒……’扫射,战士们死伤无数。日军躲在坦克里,战士们根本无法靠近。
为了打垮敌人,我挎着炸药包匍匐着向坦克爬去,三营营长梁国栋见我去炸坦克,也挎着炸药包冲上来。
“乔连长,机枪掩护。”我叫道。
三营八连连长乔介学听到命令,集中火力压制日军火力,在机枪掩护下,我和梁营长爬到了坦克边缘。我点燃导火线把炸药包用力扔过去,就地滚到一旁。只听得“轰隆隆”两声巨响,敌人的坦克爆炸了,我也被震晕了。等到我醒来,发现自己周围燃烧起来,烧红了半边天,那战火足足烧了两个小时。
“梁营长怎么样了?”我问身边的战士。
“他受了重伤,送战地医院抢救。”战士告诉我。
我急匆匆赶往战地医院,梁营长因为伤势太重,流血过多去世了。
父亲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眼里淌着泪水。
“父亲,你真了不起!”我由衷的说道。
“细伢子,我想写一本自传,现在身体不行,无能为力了,这件事就靠你了。”父亲说道。
“放心吧!我一定照办,不过我想知道更多的情况。”我说道。
“我写了一个提纲,你就慢慢去领悟,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去问你大舅。”父亲说道。
太阳下山了,夕阳的余晖映在父亲蜡黄的脸上,就像古铜色的一尊雕塑。
“太阳——下山了,我该——回家了。”父亲呐呐道。
泉眼无声惜细流,井旁的古柏就像一位巨人屹立在哪儿,旁边的那棵小柏树依着古柏,就像父亲和我。
“父亲,回去吧!”我搀扶着父亲缓缓地走着。
小溪静静的流向远方,小桥默默无闻的等着我们从它身上踏过,门口的池塘静静的吐着温馨,这一切,就像一道亮丽的风景永远定额在我十七岁的记忆里。
第二天,父亲离开了人世,我哭得肝肠寸断。我还以为父亲真的好了,没想到那是回光返照。我有点后悔莫及,唯一值得安慰的就是和父亲共度了最后一个黄昏。这是最美好的一个黄昏,我永远也忘不了。